5月底，一段“熊孩子游戏氪金”的视频引发热议。视频中，来自四川的一位男子手拿着厚厚一摞打印出来的网上交易流水单，说这是自己的孩子偷偷在游戏内充值的记录。

　　这个年仅12岁的孩子，为了玩网游前后充值的金额高达12万元。

　　这个视频击中了许多家长对于孩子沉迷网游的焦虑心情，迅速引发热议。

　　而据北京互联网法院近日发布的未成年人网络司法保护白皮书数据显示，由未成年人非理性消费所引发的游戏、直播充值、打赏退费纠纷案件正在逐年上升。

熊孩子的隐秘角落

　　《中国慈善家》记者联系到上述视频中孩子的母亲张女士。她告诉记者，他们夫妇做蔬菜批发生意，平时工作很忙。儿子小候今年12岁，在读小学六年级。每天丈夫晚上七八点出门去进货，翌日凌晨一两点回来后，紧接着夫妻俩一起到市场卖菜，一直忙到中午才回家补觉。

　　晚上，在丈夫出门去进货的时候，张女士一般会将手机放在一旁充电，儿子小候就会趁机玩手机。直到有一天，张女士付款给进货方时发现自已手机里的钱余额不足，她的第一反应是卡被盗刷了，查看交易记录才发现，有多笔支出收款方为雷电云、迷你世界、凉屋游戏等，这才意识到是儿子偷偷充值游戏。

　　账单显示，小候单日游戏充值金额从几十元到几千元不等，单笔充值最高达1298元。两年多以来，累计充值约有12万多元。

　　“这些都是我们起早贪黑挣的血汗钱，每月除了供孩子上学，还有20多万的房贷要还，当时感觉这几年白干了，全给游戏公司打工了。” 张女士说。

　　张女士一家的遭遇并非个案。北京互联网法院近日发布的未成年人网络司法保护白皮书数据显示，由未成年人非理性消费所引发的游戏、直播充值、打赏退费纠纷案件逐年上升。2023年，该法院受理的未成年人起诉某一公司要求退还充值款项的网络服务合同纠纷为43件。今年第一季度，以该公司为被告的立案申请就迅速增长至296件。

　　北京互联网法院审理的类似案件中，未成年人8岁以下的占比11%，8至16岁占比77.3%，最小的当事人仅为4岁；此类案件最高涉案数额为310万元，平均涉案数额8万余元。

　　吴君是北京某小学的一名学生，因学校要求配置手机接收家庭作业等信息，母亲胡佳丽为儿子配置了智能手机，并以自己的信息做了实名认证。

　　手机使用过程中，吴君迷上一款叫“蛋仔派对”的游戏，并通过观察家长支付行为获取了微信支付密码，多次利用课余时间充值游戏用来购买皮肤。不到两个月时间里，吴君累计充值金额高达1.6万余元。

　　事后，胡佳丽以“未成年人无民事行为能力”为由要求游戏公司退费遭拒，遂将游戏公司告上法庭。

　　近日，北京互联网法院对这起民事案件进行了公开审理，法院认为，吴君累积充值超过万元，有多笔连续、较大金额充值，明显与其年龄、智力不符，充值行为应认定为无效法律行为。但母亲胡佳丽作为吴君的监护人，为其配备手机用于学习，却没有对具体使用手机的用途加以监管，导致其在脱离监管的情况下持续实施充值行为，存在较为明显的过错。最终，法院酌定游戏公司返还吴君9444元。

　　据了解，游戏充值引发的纠纷目前已成为北京互联网法院涉未成年人案件中占比最大的一类。

未成年人可轻松绕开实名认证

　　在涉未成年人网游充值纠纷案件当中，蛋仔派对这款游戏出现的频率相当高，它也成为了很多家长的心病。

　　资料显示，蛋仔派对是网易公司研发的一款竞技游戏，于2021年上线。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其累计注册玩家超过5亿，已经成为小学生的热门游戏。

　　《中国慈善家》记者调查发现，在很多游戏中，都可以用微信、支付宝等第三方账号登录，只要手机登录了微信或支付宝，未成年人很容易通过这些第三方账号登录游戏并绕开实名认证。

　　记者下载了蛋仔派对体验，点击“本机一键登录”后，会有实名认证提示。此时会有两种方式可供选择：一是输入玩家姓名和身份证号；二是通过支付宝认证。后者在获得支付宝授权后便可登录成功，未成年人可轻易完成。

　　在游戏界面，蛋仔派对推出一系列皮肤供玩家选择，并且通过淘汰晋级的方式打排位。在游戏商城中，在售10款盲盒，大部分标注抽多必得皮肤的字样。其中一款“宝船拍卖夜”的盲盒标价68元，可抽54次，“进度50内必得典藏及以上盲盒”，头奖皮肤“人鱼歌姬赛然”被称为至臻盲盒。

　　为了抽到“人鱼歌姬赛然”，用户就要不停地购买盲盒。有玩家对记者表示，隐藏款皮肤的保底抽取次数是350抽，价格为1890彩虹币(即1890元人民币)。小候就是在盲盒上花了不少钱。

　　2023年9月，上海市消费者权益保护委员会曾点名批评蛋仔派对防沉迷系统形同虚设，并向网易游戏连发三问：网易游戏在设计防沉迷系统时，难道没有考虑过孩子会绕着走吗？如果孩子用家长的信息实名认证后，所有的约束都会失效，那么防沉迷系统不就成了一个摆设了吗？在游戏防沉迷系统的规则制定方面，是不是应该更科学更讲究实效？

　　记者注意到，这样一款颇具争议的游戏，对外宣称“热心各种公益活动”“将游戏与公益进行了良性结合”，主持并发起“童伴妈妈”项目，号称玩家们对蛋仔派对的支持都被转化成对“童伴妈妈”的支持，“让更多的孩子感受到爱和温暖，让笑容出现在更多孩子的脸上”。

　　除此之外，名为“迷你世界”的游戏也引来众多的家长的投诉。

　　这款“高度自由的3D沙盒游戏”，其玩家群体多为未成年人。统计显示，其玩家平均年龄12岁，小学生占比69%，初中生占比9%。

　　记者在测试过程中，迷你世界也可以用手机上已登录的第三方软件进行登录，在“实名认证”环节，只要求输入姓名和身份证号即可完成。

　　“孩子只要记住家长或家里老人的身份证号，就能轻松绕开实名认证进行游戏。”一位家长告诉记者，有些安卓手机用户根本无需注册游戏账号和实名认证。比如OPPO手机，注册流程直接与OPPO软件商店的账号通用。

　　早在2020年，迷你世界就因涉黄而全网下架整改，不过，很快又上线运营。

退费和防沉迷

　　近年来，涉及未成年人网游大额充值，因付款环节验证充值人实际身份的有效措施缺失引发的纠纷显著增多。

　　记者注意到，在“黑猫投诉”平台上，有关蛋仔派对诱导未成年人的投诉多达数万条，投诉主要针对“实名认证存漏洞”“诱导未成年充值”“拒绝退款”等问题。

　　“在家长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十岁小孩通过苹果iPad玩蛋仔派对，于2023年11月1日至20日在游戏《蛋仔派对》中充值总计15412元。”“11岁儿童偷拿奶奶手机玩蛋仔派对，没经过奶奶输入支付密码却自动支付共计4107。”“儿童反复在蛋仔派对游戏中充值。之前已充值1700，今天又充值924元”……类似这样的投诉信息不胜枚举。

　　有家长在社交平台上反映，6岁的孩子在未经她允许的情况下，在蛋仔派对游戏充值4300多元，其多次与游戏公司客服联系，希望全额退款，最终遭到拒绝，后来客服人员直接拒接电话。还有家长反映，孩子用爷爷的手机玩蛋仔派对并充值数千元，提出退款要求后，游戏平台让家长提供监控视频，证明确实是孩子在玩游戏。

　　张女士的退费之路也颇费周折。她先是联系游戏平台无果，只好报警，警方调解后双方也未能达成一致。最后还是在媒体的关注下，12万余元最终退回了9万多元。

　　“剩下的钱我也不想再追究了，孩子也知道错了。以后在卖菜之余，还是要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多关注孩子的身心健康。”张女士说。

　　中国音数协游戏工委发布的《2023中国游戏产业未成年人保护进展报告》显示，在未成年用户游戏退款环节，仅4成得到全额退款，因为难以提供有效证据而退款失败的案例高达3成。

　　记者注意到，在一些社交平台上，帮助家长追讨游戏退款甚至成为了一个职业。“职业退费人”要收取退费金额的20%作为酬劳，甚至还有收取“定金”的，不少家长因此上当受骗。

　　一位不具名的游戏平台工作人员向《中国慈善家》记者坦言，此前各大游戏平台对儿童充值方面的退费问题，缺少统一标准，具体怎么退、退多少，游戏公司说了算。

　　最近，中国互联网协会发布《未成年人网络游戏服务消费管理要求》团体标准(征求意见稿)，这是游戏行业首个未成年人消费管理和退费规范。这个文件明确，网络游戏服务提供者、监护人等过错方应当根据各自过错情况分别承担相应的责任，有过错的一方应当赔偿对方由此所受到的经济损失，各方都有过错的，监护人、网络游戏服务提供者应承担各自责任。网络游戏服务提供者未接入实名认证系统，或未落实充值限额要求，导致未成年人超额充值的，游戏公司承担责任。

　　不过，涉及未成年的游戏充值退费并不是无条件，监护人存在过错，也将承担一定比例责任，比如未充分履行监护责任、帮助未成年人绕过防沉迷限制。同一未成年人重复消费或同一家庭多个未成年人消费而多次申请退款，或长时间怠于履行监护责任和注意义务(如所涉消费距申请时长超过一年)的情况下，监护人承担全部责任。

　　《未成年人网络保护条例》还要求，网络服务提供者应当采取措施，合理限制不同年龄阶段未成年人在使用其服务中的单次消费数额和单日累计消费数额，不得向未成年人提供与其民事行为能力不符的付费服务。

　　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与研究中心主任佟丽华在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时表示，民众期许网络游戏减少致瘾性，但网游的特点就是要吸引玩家，以此来增加用户粘性，这就注定其致瘾的特性。而另一方面，监护人对未成年人缺少照料，对自己的身份信息及支付密码保管不善，让未成年人轻松就能获取。

　　佟丽华认为，虽然社会各界都在关注未成年人沉迷游戏问题，但目前这一问题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而是变得更加复杂。“游戏公司只是按照国家的政策及法律制度要求，形式上设置相关的门槛，但在其他方面采取相对放任的态度。家庭在防止孩子沉迷游戏方面，意识和能力明显不够，尤其是在农村，问题更为突出。”

　　而解决这个问题，需要法律政策制定者、游戏公司、家庭及学校共同参与，包括国家的监管、游戏公司的自律、家庭成员的陪护、学校的引导等等。

　　(文中吴君、胡佳丽为化名)

　　作者：温如军

　　图片来源：IC、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万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