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慈善家 · 2023-12-04
中国慈善家 · 2023-12-04
气候变暖是一场全球危机,但人们往往忽略,这场危机所带来的危害并不公平
云南石头城村居民的主要收入依靠农业,一系列气候变化深度影响当地粮食产量。
牦牛是牧民赖以生存的生产资料。
香港逐年升高的气温影响着居住在劏房里的居民生活。
虽然居住空间狭小,生活拮据,但琼姐仍然心态乐观面对一切。
一迈进那扇门,摄影师秋笔几乎是瞬间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窒息感。
那是一间违章搭建在楼顶的简陋劏房。不足7平米的空间,站在门口即可一览无遗:左手边是一条窄窄的长桌,上面堆满了各种厨具和生活用品;右手边是冰箱,再往里顶着窗户的是一张上下铺。
这就是房间的全部了。年近80岁的华奶奶和先生已经在这里居住了快10年。
正逢香港一年里最热的时节,蒸腾的热浪挤满了整个房间。与其他许多亚热带沿海城市一样,近年来,香港的平均气温持续上升,越来越频繁的极端高温天气让华奶奶这样蜗居在“鸽子笼“里的人们备受折磨。
秋笔“像螃蟹一样”侧身挪到窗边,窗外竟是结结实实的一堵墙,只隔小臂那么长的距离,她伸出手摸了上去,“那墙特别冰冷、黑黢黢的。”
作为国际公益组织乐施会的签约摄影师,过去两年间,秋笔将镜头对准了这样一群被气候变化冲击的人——从繁华热闹的香港到偏远贫穷的尼泊尔山区,从河北太行山畔的王金庄到青海玉树的嘉塘草原,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视角,记录下了他们在恶劣环境中的脆弱与挣扎,也见证了他们在面对大自然挑战时的坚韧与勇气。
“气候不公正”
“当听到华奶奶跟我讲,那扇窗户外是一栋豪宅的外墙,我的第一感觉真的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关上窗户,秋笔赫然发现,窗面上贴着整面的玻璃贴纸:一整幅美丽的荷花池景。
华奶奶的先生患有呼吸道疾病,家里逼仄封闭的空间和难以流通的空气常常让他感觉喘不上气。舍不得开太久空调,电扇也没作用,在香港漫长难熬的夏日里,他不得不每天天一亮就出门,在附近的街心花园坐上一整天,等到晚上睡觉时再回家。
华奶奶居住的劏房窗户离隔壁豪宅的外墙仅仅不到五十厘米,伸手可触。
但夜晚同样也不好过。不能通风的窗户、邻里四处乱窜的老鼠、无法调节的旧空调……
夜里闷得睡不着,华奶奶只好把房门敞开一条缝透透气,自己装了个铁链从里面拴一下,也算是防盗锁了。
为了住在这里,两位老人每月要付3000多港币的租金,而这已经是他们所能负担得起的最好的房子了。2021年最新的人口普查数据显示,香港约有10.8万间像这样的劏房,共有超过21万人居住其中。
如果说城市里的人们尚且还有一丝挣扎的余地,在距离香港3000多公里之外的尼泊尔北部山区,气候变暖早已以更狰狞的面目露出了獠牙。半个世纪以来,珠峰地区气温持续上升,冰川显著消融,频率越来越高、强度越来越大的暴雨洪灾使得山洪泥石流频发,农田损毁、牲畜损失,许多村镇不得不整体搬迁。
在那里,秋笔见到了胡须已现斑白的Ram Singh Air。10年前的一次山体滑坡,他在顷刻间失去了包括妻子、儿女在内的5位亲人。曾经温馨的家成为废墟,他将这块地圈了起来,把亲人们安葬在了这里。
站在曾经的家、如今的家族纪念碑前,刚刚还侃侃而谈的Ram Singh Air悲伤地凝视着妻子的照片和他们曾使用过的生活用品,深深地陷入了沉默。秋笔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一幕,然后,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陪他站在那里。
在十年前的一次山体滑坡中,Ram Singh Air失去了包括妻儿在内的五位亲人。他把亲人安葬在这片曾经的家园。
作为一位人文摄影师,秋笔时常觉得自己像是个社会工作者。第一次出现在拍摄对象面前,她喜欢先把相机藏在包里,去聊天,去相处,一起做点儿什么,直到走进了他们的故事,再开始拍摄。长期关注各种公共议题,她与多个国内外的NGO都有过合作。不同于机构的各种项目报告、调研数据,她更关注的总是这些客观事实背后的主观情感——“无论是环境保护、水源、野生动物、社区,其实所有这些的意义最后归结下来都是人,人是一切的核心。”秋笔对《中国慈善家》说。
这一次,也是一样。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气候变暖是一场全球性的危机,但常常被忽略的是,这场危机所带来的危害并不公平。世界银行的一项报告曾指出,74个收入最低的国家排放的温室气体只占到全世界总排放量的1/10,但这些国家受气候变化的影响最大。面对气候危机,发达国家、富人阶层有资金或保险来支付应急、搬迁、重建的费用,但欠发达地区几乎是注定要面临更大的损失,深陷贫困的群体显然无处可逃,也无能为力。
换句话说:责任最少的社区和群体,却在为气候变化承担着最大的代价——这是一个有关“气候公正(Climate Justice)”的问题。
而这也是秋笔拍摄这个系列的初衷:用影像记录普通人的个体故事,去呈现“气候变化”这个看似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却又相距甚远的主题。面对气候的不公正,只有更多的人先开始关注,才有更多改变的可能。
“减缓”与“适应”同样重要
拍摄气候变化,秋笔也亲身体验过气候变化的威力。
那是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的嘉塘草原。晚春四月,她在走访牧民的途中遭遇了一场巨大的沙尘暴。眼看着六七级的大风卷着厚重的沙尘和冰雹迎面袭来,坐在车里,她明显感到整个车身都在抖动摇摆。架在车窗外的三脚架被风吹倒了,她连忙停下车去捡相机。“然后我整个人被吹到已经没办法回到车里,那个风大到你仿佛是来到了戈壁滩。”回忆起那天突如其来的诡异天气,秋笔心有余悸,也心痛无比。
那明明是草原,那本应是一片水草丰沛的湿地。
对于生活在城市中的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一次体验、一次遭遇。而这却是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们每一天的日常。草场和湿地退化,优质牧草减少,家畜容易生病。再赶上大风、大雪,大量牛羊在极端天气中冻死、饿死,一个家庭可能在一夜之间返贫。
秋笔对一位20岁出头的草原姑娘巴丁看卓印象深刻。她是一家十几个兄弟姐妹的老大,全家依靠饲养牦牛、出售乳制品为生。在她的印象里,小时候草原一般十多年才发生一次雪灾,但现在几乎年年下大雪。“她跟我说,我们家这么多孩子,如果我的牛羊都病死了,我们没有收入,要怎么生活下去?”秋笔向《中国慈善家》回忆道。
这是年轻的巴丁看卓发出的无奈叹息,也是同在这片蓝天下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回答的问题。
应对气候变化,早在1992年,《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UNFCCC)就首次明确了“减缓”(mitigation)和“适应”(adaptation)是两大重要手段。如果说“减缓”指的是通过各种政策和措施减少温室气体的排放量与排放源,减缓全球气候变化的速率;那么“适应”,则是针对已经发生的气候变化,通过增强自然和社会系统的应对、适应能力,降低其不利影响,甚至以此为契机挖掘有利机会。
尽管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国一直倡导“减缓”与“适应”并重的原则,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全球应对气候变化的行动,主要都集中在“减缓”方面。媒体和公众更多关注各国、各方在减少温室气体排放方面的承诺和努力,但对于“气候适应”,大多数人一头雾水,或者,习惯性地将其解读为是只属于某些脆弱国家和地区的问题。
其实,“气候适应”从来不是一个新的概念。多少年来,人类一直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适应着大自然的挑战。
旱作石堰梯田下耕作的王金庄农民。
河北涉县的王金庄就是一个典型。王金庄地处太行山东麓,属于石厚土薄、气候严重干旱的石灰岩山区,素有“八山半水分半田”之称。为了在贫瘠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生存下去,人们凿山取石,用大石头垫底,铺上碎石,再垒出两米多高的石堰,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在石堰间造出了片片田地。当地农民世代沿袭着“留种”的传统,凭借“藏粮于地”的农耕技术、“存粮于仓”的贮存技术和“节粮于口”的生存智慧,在此绵延生息了700多年。
秋笔从几年前开始关注王金庄,前后去探访不下10次,亲眼见证了当地人与自然共生的智慧与韧性:收集雨水的水窖能够保证石堰梯田的供水;不同生长期的作物间作,经济作物和粮食作物混种,增加收入的同时,控制梯田水肥的流失……
然而,传统的农耕智慧如今也面临着气候的考验:2019年,王金庄遭遇了几十年一遇的严重旱灾,紧接着是2021年的水灾。2022年,持续的低温令农作物产量严重下降,一些农户的收成只剩下往年的30%。2023年7月,强暴雨淹掉了交通道路,冲塌了部分石堰,小米、玉米都受了损失。
近年来,在当地政府、农业技术部门、高校学者以及包括乐施会在内多个NGO的共同努力下,王金庄开启了“气候适应”的新阶段:村里建起了社区“种子银行”,对171个本地传统品种进行鉴定试验、提纯复壮、生态选育种试验和种子田试验,不断挑选适应本地气候的种子,确保活态保护“老种子”。村里还办起了种子市集和“王金庄梯田小米文化节”,希望把老品种打造成特色产品,发展当地的旅游业,从而提升社区适应气候变化的韧性。
嘉塘的牧民生活。
在嘉塘草原,“气候适应”的社区行动也在逐步启动:除了可持续放牧管理的培训,在乐施会与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支持下,276位本地牧民参与了草原恢复行动,已在300亩草原上实施了种草实验;12位妇女注册了手工艺合作社,在专业老师的指导下,以本地的牦牛绒为原材料,制作网红动物“藏狐”毛毡挂件、杯垫……多元化的生计活动能够补充收入,也将有一部分收益用于本地的生态环保工作。
一头正在飞奔而来的“灰犀牛”
10年前的那次事故之后,Ram Singh Air和弟弟把新家建在了离当年滑坡处不远的山坡上。因为不愿离开逝去的亲人,他们至今仍生活在山体滑坡的危险之下。2022年,乐施会与当地技术顾问团队合作,开发了一套可在手机上使用的气候预警系统:该系统利用地理位置和当地政府雨量站的数据绘制了风险地图,并定期更新,希望以此为村民们提供准确的预测,为随时可能发生的风险做好准备。
巴丁看卓加入了妇女手工艺合作社,成为了一名手工艺师。她非常努力地练习,这将为她和家人带来一项不受天气影响的收入。为此,她专门开始学习写汉字,为的是能够在每一件毛毡手工作品的吊牌上,一笔一划亲手写下自己藏文和汉语的名字。截至2022年底,她和草原姐妹们的作品已经去到了北京、杭州,甚至漂洋过海出现在了蒙特利尔国际生物多样性公约大会(COP15)的会场。
藏区的手工艺师制作以藏狐为原型的毛毡饰品以增加收入。
在社工的帮助和指导下,香港的华奶奶夫妇终于完成了政府公共租住房屋的申请。顺利的话,再排2年,他们将有希望搬离劏房,度过一个不那么难熬的夏天。
尽管已经做了很多,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有关气候变化的适应是一场长期的战役。对于这些气候脆弱群体而言,需要面对的还远不止这些。
作为旱作农耕文化的典型,王金庄的石堰梯田在2022年入选了联合国“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名录。而如今,和中国大多数的农村一样,王金庄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劳动力老龄化。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老人和妇女成为了农业生产的主力军,劳动密集型的种植业愈发艰难。如果有一天年轻一代不愿再回乡种地,土地怎么办?谁又来做种子活化?现在,高校学者和NGO项目团队也更多地开始关注怎样提升农业生物多样性的利用价值,怎样提升文化自信赋能乡村振兴,以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回乡。
在嘉塘草原,“黑土滩”(高寒草地退化的极度退化阶段)的恢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研究团队对“黑土滩”人工生态恢复试验示范地的土壤、植物物种等指标进行了监测分析,结果显示:经过20多年的恢复,仍未达到近似未退化草地的状态。
在全球范围内,更不容忽视的是资金问题。根据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最新发布的《2023年适应差距报告》,据模型估算,目前发展中国家每年适应气候变化所需的资金约为2150亿美元~3870亿美元,而目前发达国家所筹集的资金仅为其1/10~1/18。
地处滇西北的石头城村面临着逐年气温升高、降水量下降的问题。
今年10月起,秋笔的“知天知地:气候变化适应行动摄影展”先后开始在香港、北京798艺术园区、中国农业大学等地巡展。许多观众反馈说,直到看了这些照片,才发现原来人类如此脆弱,而气候危机如此之近,又是如此危险。在秋笔看来,这样的想法已经非常有意义:“只有在意识觉醒之后,人的行动才会慢慢被改变。”
作为一个典型的慢变量问题,气候变化终将影响到每一个人。我们该如何面对这样一头正在飞奔而来的“灰犀牛”?“减缓”与“适应”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题。或许可以借用英国人权律师哈普里特·考尔·保罗(Harpreet Kaur Paul)的一句话:“所谓气候正义,是有勇气想象公平并为之奋斗努力。另一种生活和存在的方式不仅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而且更加快乐。”
文字:符遥
图片来源:秋笔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杨永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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