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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爸爸妈妈去看精神科

中国慈善家 · 2023-10-30

  中国老年人抑郁症患病率为25.55%

  某精神专科医院,老年精神科,刘小羽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内心有些焦躁。

  此刻正在诊室里的,是她55岁的妈妈。刘小羽好不容易才说服妈妈来了医院,到了医院后,妈妈却怎么也不同意女儿跟着进来,刘小羽只能一个人待在诊室外,坐立难安。

  二十多分钟后,妈妈走了出来。刘小羽望向妈妈,发现她正红着眼眶,女儿赶紧上前抱住妈妈。在刘小羽怀中,妈妈再也绷不住,“我真的好想自己的爸爸妈妈……”说着,放声哭了。

  刘小羽也跟着妈妈一起哭了起来。她想着,自己也有很多年没见着了姥爷、姥姥了。抱着哭泣的妈妈,刘小羽觉得有点手足无措。

  也是这一天,刘小羽的妈妈被确诊罹患抑郁症。

病耻感

  刘小羽从小生活在离异家庭,8岁以前,她一直跟随父亲生活,之后,因为父亲生病,就换成妈妈带着她。在她的记忆里,妈妈脾气反复无常,有时暴躁到动手打她,有时独自待着不与人交流。从小学开始,刘小羽便一直寄宿在学校,偶尔在家的时候,妈妈会对她的生活和学习都严加管教。这也让孩子渐渐有了逆反心理,“她越不让我做什么,我越要对着干。”

  刘小羽的妈妈是个“缺爱”的人。姥姥和姥爷有三个孩子,妈妈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由于姥爷重男轻女,因此刘小羽的妈妈从小就没有受到父母的关注,还需要时常帮忙照看妹妹。“我也理解妈妈为什么脾气不好,她要一个人带我,又要工作,姥姥和姥爷之前对她也不好。”刘小羽说。

  刘小羽从初中开始便有了失眠的症状,与母亲的紧张关系无疑加剧了这个问题。为了减少和妈妈争吵,刘小羽尽量不跟妈妈待在一块儿。临近大学毕业,刘小羽决定复习考研。那是一段压力重重的日子——学业的压力,家庭的压力,不断交织着袭来,逐渐让刘小羽喘不过气。

  刘小羽决定去寻求医疗帮助。在医院,她被确诊了双相情感障碍,这是一种既有躁狂症发作又有抑郁症发作的精神障碍。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想法如同灵光般闪现——多年来和自己“相爱相杀”的妈妈,表现出来的症状与自己何其相似,那么,妈妈是不是也是抑郁症?

  在刘小羽记忆中,从自己上初中开始,妈妈也一直有失眠的问题。她去看了中医,中医的解释是“肝气郁结”等,开了一些中药。但是这么多年来,妈妈的失眠症状一直没有过好转,对女儿的态度依旧时而暴躁,时而冷漠。

  但抑郁症不是随便说说的,刘小羽想着,必须让妈妈也去精神专科医院做一个检查。有一天,她终于鼓足勇气跟妈妈提起这个事。“看精神科医生?”妈妈严词拒绝了,并且她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得了所谓的“双相情感障碍”。

  在妈妈的认知里,精神专科医院就是“精神病院”,重重的铁门,强悍的保安,一群疯癫的患者……刘小羽跟妈妈耐心地解释,这只是普通而且规范专业的场所,看病的人也只是生了病而已。

  然而,刘小羽还是劝不动倔强的妈妈,只能先搁置着。

  同样不愿意承认自己得抑郁症、拒绝去医院治疗的,还有陈贝果的爸爸。

  陈贝果的爸爸今年55岁,在一家国企单位奉献了大半辈子,妈妈则在一家医院工作。在外人看来,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家庭也稳定,似乎没什么可抱怨的。但陈贝果后来了解到,爸爸其实总是觉得生活不如意。当年,爸爸是高中班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本科结束后继续考研,后来回到老家在国企里做工程师。可是所有这些都不是他的主动选择,都是他的父母为他安排好的。“我奶奶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陈贝果说。

  陈贝果的爸爸一直不善与人交际,工作几十年职位和薪资几乎没有太大长进,也没有几个朋友,和亲戚的关系也很淡漠。从陈贝果有记忆起,爸爸就一直很容易失眠,时常要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

  有一天,陈贝果的爸爸在陈贝果妈妈工作的医院拿药,妈妈的同事接触他之后对妈妈说,你老公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和抑郁症有些像,建议去精神科看看。这位同事见过很多抑郁症患者,对这个群体比较了解。

  听到别人判断他“有病”,爸爸非常抗拒,更别说要去医院诊断了。为了这个事,陈贝果的爸妈没少吵架。

  这种对抗是后来妈妈才告诉陈贝果的,当时她正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城市念书。了解这个事情之后,陈贝果只能按耐住内心的焦急,打电话给爸爸做劝说工作,同时也不断安抚焦虑的妈妈。但他们都不想给女儿透露太多,“好像是一个伤口一样,动一下就会痛。”

  上海市松江区精神卫生中心精神科主任医师常向东告诉《中国慈善家》,刘小羽和陈贝果父亲的情况,用医学专业术语来讲,即是“病耻感”。“抑郁症归为精神障碍,属于精神学科,但细分来说,则属于心理疾病,一些患者带着偏见看抑郁症,理解为‘精神病’,其实是污名化了这个病。”

  病耻感,是许多抑郁症患者要面对的第一重障碍。尤其是对于中老年人而言,他们虽然人生经验丰富,但实际上很多人对抑郁症缺乏正确的认识,这种矛盾更是加重“病耻感”,阻碍他们正视问题、主动地去寻求专业支持。因此,家庭的理解、鼓励和说服,对于他们跨出第一步至关重要。

被忽视的疾病

  相对于一些显性的疾病,抑郁症很容易被忽略。

  12年前,焦兮兮的妈妈罹患乳腺癌,经历了长期的化疗、手术,妈妈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焦兮兮的妈妈今年58岁,之前曾是一个事业型女性,常年在外做生意打拼,家庭经济条件原本十分优裕。妈妈确诊乳腺癌之后,家庭经历一场大的变故,妈妈不再工作了,家庭的经济来源落在爸爸一个人身上。

  焦兮兮的爸爸很大男子主义,“喜欢否定一切,对什么事情都不满意,也非常不关心妈妈。”焦兮兮这么形容自己的爸爸。

  没有了工作、社交圈变小,妈妈变得非常消极,不愿意出门跟朋友聚餐,也不愿意跟家里人沟通。同时,她也变得比以前爱钻牛角尖了,稍有不顺心,就会掉眼泪。

  后来,焦兮兮生了孩子,外孙的降临一度让妈妈变得忙碌了起来,那些症状好像减轻甚至消失了。然而,外孙上幼儿园后,她又再次变得郁郁寡欢了起来。

  症状越来越严重。近两三年,焦兮兮的妈妈开始频繁地头疼、咳嗽、失眠,但他们都以为这是乳腺癌治疗过程中产生的副作用,谁也没有往抑郁症方面去想。在医院的普通科室检查了几次之后,也没有得出确切的结果。

  直到有一次,一位医生对她们说,如果长期肢体上有不适但查不出病因,应该去精神科或者心理科看看,或许是抑郁症。当时,焦兮兮和妈妈都觉得难以置信,觉得自己完全没有生这个病的理由,也完全不了解这个病都有哪些具体症状,“总之,就是觉得抑郁症离我们很遥远”。

  常向东告诉《中国慈善家》,老年抑郁症经常被忽视,主要因为他们的症状很可能并不典型,通常会伴随躯体的症状。

  一般来说,抑郁症通常表现为情感低落、疲乏感、自责或内感、思维障碍、睡眠障碍、食欲减退等,而老年抑郁症则兼具衰老和抑郁的双重特点。

  区别于其它年龄段的抑郁症,老年人在患有抑郁症后,或许还伴随着忧伤情绪表达困难、精力不齐、悲观情绪、焦虑激动、妄想性等症状。

确诊、治疗和放弃

  刘小羽的妈妈终于答应女儿,去医院看一看。但这个说服的过程,经历了许多年。

  转机发生在刘小羽的孩子出生之后。经过读研、工作、结婚、生子,原本患有抑郁症的刘小羽慢慢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刘小羽的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妈妈提出了来到女儿的城市一起生活。因为孩子的出生和丈夫的陪伴,刘小羽变得平静了许多,她决定尝试用对待宝宝的方式,耐心地跟妈妈相处。

  “我妈妈是个特别爱撂挑子的人,经常一件事做着做着便觉得烦躁然后走人”。比如那天,妈妈还在做着饭,还没到一半,她就突然把铲子扔到锅里,嘴里念叨着“好烦,不想做了”,刘小羽便让妈妈去休息,自己则把接下来的事做完。

  那段时间,刘小羽说得最多的就是“没关系”“不要紧”“我来”。或许因为与女儿相处模式的转变,妈妈终于同意去看精神科医生。

  刘小羽提前两周在一家精神专科医院给妈妈预约挂号,但就在去医院的前一星期,妈妈又再次退缩了,认为那些症状不是什么问题,“喝点中药就好了”。

  刘小羽耐心地跟妈妈解释、劝说,总算是把妈妈劝进了医院精神科的诊室。

  从诊室出来后,妈妈大哭了一场。她不愿意多说,但是刘小羽多少了解到,医生好像是解开了妈妈心里关于姥姥和姥爷的一些疙瘩。刘小羽带着她做了其他检查,随即被确诊为中度抑郁。

  接着就是药物治疗。医生说,首先要解决失眠和焦虑的问题,因此最初的两种药便是针对这两个症状。

  用药之后,妈妈跟刘小羽说这个药效果很好,让自己平静了很多。但没过多久,她竟然悄悄停了药。

  妈妈说,吃了药之后,她白天也会想睡觉,无精打采的,偶尔还有一些心慌。妈妈开始有些担心。她特地去了医院的心脏科检查心脏,结果是没有任何问题,但她还是决定把药停了。

  药物的副作用刘小羽此前也经历过,她知道应该去医院复查,医生会根据用药情况和患者自身情况来更换更合适的药。可是,妈妈很倔强,拒绝吃药,也拒绝再去医院。

  药物副作用,对于还在工作的中老年人来说,其影响则更为复杂。

  在陈贝果的妈妈搬出离婚作为威胁后,爸爸总算同意去看精神科,结果显示患有中度抑郁症。治疗的过程中,摆在陈贝果爸爸面前的问题有很多:吃药会让他的思维和行动变得迟缓,可是日常工作却需要脑力劳动;放弃工作对于爸爸来说则是不可能的,他一直觉得自己需要维持家里的经济来源;爸爸平时会伴有疼痛的躯体症状,这对身心是一种很大的折磨。

  中老年抑郁症的治疗一般分为药物治疗、心理治疗和物理治疗。部分人在服用某些药物后,会有血压升高、嗜睡、迟滞、口干等不良反应。对于这个问题,北京大学第六医院主任医师、国家卫生健康委疾控局疾病预防控制专家马弘向《中国慈善家》表示,一般来说,老年抑郁症患者伴随不同的基础病,加之抑郁症本身伴随一些躯体症状,因此老年人用药之后产生副作用的问题不能一概而论,应根据每个单独患者来考虑各种药物的联合反应,并关注药物之间的相互不良作用来给老年人用药。

  接诊过很多老年抑郁症患者的常向东则表示,由于很多老年人同时患有其它疾病,也会服用其他药物,在看病时,他们会经常跟患者强调,不同的药物之间会有相互作用,医生都会规范用药,尽量不把有冲突禁忌的药放在一起用;如果非用不可,医生也会嘱咐患者间隔用药,把副作用降到最低。“任何药都有副作用,就看这个选择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刘小羽觉得,自己现在能为妈妈做的,也只有先陪在她身边,找到合适的机会再带她去医院看医生并接受治疗。

陪伴和支持

  目前,我国约有 9500 万人患有抑郁症。《中国循证医学杂志》的一篇研究论文对2010年至2019年中国老年人群抑郁症的患病率进行meta分析,结果显示,中国老年人抑郁症患病率为25.55%。

  2022年10月刊登在《健康教育与健康促进》期刊上的一篇文章指出,老年抑郁症影响因素分为三类,一是人口社会学因素,二是家庭因素,三是社会环境因素。

  具体来看,人口社会学因素包括三个方面,性别及婚姻状况首当其中,如丧偶影响着抑郁症的发展水平;健康程度方面,指的是抑郁症与老年人的疾病状况、健康习惯、心理健康程度密切相关;文化程度即是文化水平较高的中老年人抑郁发生风险低。家庭因素中,生育数量越多、生育年龄、负面儿童经历、居住方式等均会影响老年人发生抑郁的概率。社会环境因素方面,农村老年人患抑郁症的数量比城市老年人更多,因为农村空巢老人较为普遍,且农村休闲娱乐较少,老年人更加孤独,负面情绪得不到排解。

  在常向东看来,老年抑郁症的治疗难度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用药安全,医生需考虑老年患者代谢能力弱的问题,因此在剂量上便会再三斟酌,而且还需考虑药物间相互作用问题;二是老年配合度问题,“老年人因为阅历或者其他疾病原因,可能会自行停药,还会因为需要反复检查,老人嫌麻烦,所以他们的依从性不高”。

  抑郁症需要系统性和规范化的治疗。常向东表示,通常来说,首次治疗,建议1-3年;病人再次复发,则需要3-5年;而多次复发,医生则会建议老人终身用药。而有学者做过临床研究,结果表明,首次发病时便采取规范化的治疗,患者未来复发的概率会大大缩减。

  在妈妈确诊抑郁症后,焦兮兮知道自己是妈妈唯一的希望,只有她能肩负起照顾妈妈、帮助妈妈走出抑郁的责任。

  刚从医院回来的那段时间,焦兮兮夜里经常睡不着,一直在想怎么办。她开始查阅大量有半抑郁症的资料和书籍,得出的结论是,让妈妈敞开心扉、有事儿做、燃起对生活的热情是最重要的。

  于是,经过一番研究考察,焦兮兮给妈妈报了老年大学。一开始,妈妈很“厌学”,因为彼时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焦兮兮好说歹说,精心挑选了很多课程,比如国画、八段锦、古筝、民族舞等,鼓励妈妈去体验。

  焦兮兮给妈妈安排的课程表。

  上了几次课之后,妈妈有了兴趣。一学期后,妈妈选定了之后要深入学习的三门课程。在课上,妈妈还认识了几个聊得来的同龄好朋友。渐渐地,她变得开朗了许多,主动去上课,也愿意出去跟朋友聊天。后来,妈妈爱上了古筝,家里也添置了一把古筝。妈妈还经常给女儿发一些古筝曲子,还有自己练习的视频。

  焦兮兮觉得,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在抑郁症患者群体中收集了6670份问卷,其中有一项结果显示,78%的老年患者认为,子女关怀是缓解抑郁最有效的方式。

  在这一点上,常向东深有感触。“子女的陪伴对老年人缓解抑郁的症状起到很大的作用,如果子女稍微懂一点这方面的知识,经常打电话跟他们聊聊天,孩子和爷爷奶奶也多交流,周末去父母家探望,确实对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有帮助。”

  今年暑假,焦兮兮带着妈妈和刚上学的儿子,去了一趟三亚。看着湛蓝的海水,妈妈眼里泛着泪光,“谢谢你,没有你的话,我不会来到这里,也不会看到这样的景色。”

  (应受访者要求,刘小羽、陈贝果、焦兮兮均为化名)

 

  作者:杨永洁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IC、受访者提供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杨永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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