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山西吕梁市兴县斜沟煤矿。

　　近日，自然之友组织志愿者在山西兴县斜沟煤矿取证时，遭到煤矿方人员殴打，引发舆论关注。

　　自然之友成立于1993年，是在北京市朝阳区民政局注册的社会组织，专门从事环境保护公益活动。斜沟煤矿隶属山西焦煤集团下属的山西西山晋兴能源有限责任公司，位于山西吕梁市兴县魏家滩镇黄家沟村，曾被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点名，认为其“敷衍整改、生态破坏问题突出”。

　　这起打人事件的背后，是环境公益诉讼取证难这一老大难问题。

志愿者调查污染遭恶意阻拦

　　4月13日，自然之友一位负责人给环保志愿者张文斌发微信，告诉他自然之友在吕梁县就破坏环境问题对斜沟煤矿提起公益诉讼，委托张文斌前去查看排污问题。此前，自然之友工作人员曾经去过现场，发现煤矿有违规排污的情况。

　　张文斌向《中国慈善家》回忆，他在4月16日下午4点多到达斜沟煤矿后，当时看到违法排污的桥洞下，还有“黑水”不断涌出，他用手机拍摄视频后传给了律师。他还发现，斜沟煤矿运输煤矸石的车辆顶部未遮盖，导致废渣扬洒在路面形成堆积。在没有降尘措施的情况下，扬尘对周边空气和环境影响很大。

张文斌所驾车辆被打砸。

　　张文斌进厂查看情况时被工作人员拦住，要求他删除视频和照片，并阻止他离开。张文斌最终选择报警。

　　“从报警到等待警察到来的这段时间，先是来了很多人围观我，突然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一身材魁梧的男子，举起巴掌就朝我打来，我的头、脖子和上身被打了很多拳，直到警察赶到，暴力才停止。”张文斌说。

　　当天晚上，张文斌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后自行来到兴县人民医院检查身体。4月17日，一位自称“煤矿厂长”的人一大早来到他所在病房，提出“和解”，被张文斌拒绝。

　　随后，办案警察也来到医院，再次给张文斌做笔录，并拿出照片让他指认施暴者，张文斌一眼认出照片中的打人者。

　　临走前，警察让张文斌在“受案回执”上签了字，这意味着此案已被警方受理。

　　自然之友在微信公众号中公开呼吁，依法追究打人者的法律责任，捍卫公众参与环境治理的权利。

　　4月17日，兴县公安局魏家滩派出所关于张文斌被打案件的受案回执。

涉事煤矿多次被中央督察组点名批评

　　“全国煤炭工业文明煤矿”“节能中国优秀示范单位”“双十佳煤矿”“功勋企业”等荣誉加身，宣称“践行环保理念 守卫绿水青山”的斜沟煤矿，实际上多次被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点名批评。

　　早在2017年，第一轮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发现斜沟煤矿在未落实环保要求的情况下擅自投产运行，督察整改方案要求其限期完成环保验收。第二年，山西省便上报中央督查组，认定斜沟煤矿全部完成环保设施改造，取得排污许可证，已完成整改。

　　2021年，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再次督查发现，斜沟煤矿的违法事实没有任何修正，“4年前督查组指出的问题只是被敷衍应对，存在过关思想”。

　　《中国慈善家》在生态环境部官网查询到一份“山西焦煤集团斜沟煤矿敷衍整改煤炭开发破坏生态问题突出”的文件，文件指出，在明知未完成环保验收的情况下，该煤矿就上报已完成整改任务，向山西省国资委提交了整改销号的请示，而山西省国资委把关不严，予以销号。

　　上述文件还指出，斜沟煤矿所在地区生态环境比较脆弱，是国家级限制开发重点生态功能区，也是黄河中游干流水土流失控制的核心区域和黄土高原水土流失治理的重点区域。为非法建设排矸场，该煤矿在黄土高原天然沟壑纵横区域内，大肆削山平坡，将产生的上千万吨矸石倾倒在排矸场，再用削山平坡取来的黄土覆盖在上面。许多取土后的坡面几乎呈90度，垂直于地面，大幅度改变了原有地形地貌，破坏地表植被，致使区域内植被覆盖度明显降低，保水能力明显减弱，坡面冲刷明显加重，加剧了水土流失。

　　2022年7月13日，山西通报第二轮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移交问题追责问责情况时提到，斜沟煤矿敷衍整改，违法违规问题严重。对第一轮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指出的未落实环保要求、擅自投产运行问题整改落实不到位，长期违规生产、违法排污，且存在未依法办理新建排矸场环评变更手续、未依法办理入河排污口手续及违规取水等问题。

　　通报称，吕梁市行政审批服务管理局越权批复斜沟煤矿及选煤厂填沟造地工程环境影响报告书，致使斜沟煤矿以“填沟造地”为名实施非法排矸工程。依据有关规定对146名责任人进行追责问责，包括厅级干部11人。

张文斌在兴县人民医院治疗。

公益诉讼取证难题

　　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通报引起了自然之友的关注。2021年6月，自然之友工作人员到达斜沟煤矿后惊讶地发现，两个月前被通报的污染现场，除了工厂大门口水沟对黑色油泥沉积做了硬化处理以外，不远处的排污水渠全是黑色煤泥沉积物，污水流入岚漪河——这是黄河的一级支流。

　　自然之友团队调查煤矸石堆积场时发现，黄土高原天然的沟壑纵横被大肆削平，上千上万吨煤矸石被直接倾倒，再用削平山坡的黄土掩盖。另外，该煤矿未经审批便违法打了4眼1000米深井，违法取水总量达上千万吨。

　　“在律师调查取证过程中，至少两次在现场发现，斜沟煤矿通过桥洞涵管将大量黑色废水违法排入岚漪河。现场采集到的水样送检报告显示，污水导致岚漪河高锰酸盐、五日生化需氧量、氨氮、总氮、溶解氧均严重超过国标限值，这些都是斜沟煤矿的特定污染物。”自然之友公益律师杨洋告诉《中国慈善家》，2021年11月19日他们向山西省吕梁市中级人民法院提交环境民事公益诉讼立案材料，半年后法院正式受理立案。

　　自然之友向法庭提供4份检查报告作为证据，并提出7项诉讼请求，包括判令被告限期清除其违法堆存于非法排矸场内的全部煤矸石，恢复土壤及地下水环境原状，立即停止对4口1000米深井的违法取水行为，并在省级以上媒体对其损害社会公共利益的行为公开赔礼道歉以及承担相应的取证费用和诉讼费用等。

　　今年3月9日，在吕梁市中级人民法院召开的庭前会议上，斜沟煤矿声称已经全面按照中央环保督查的文件指示，对所有的环境问题进行了整改。

　　基于斜沟煤矿的承诺，4月16日，自然之友委托志愿者张文斌对案涉现场进行实地调查，之后发生了打人事件。

　　在司法实践中，环境公益诉讼面临诸多难题，取证难是最棘手的问题之一，张文斌被打也发生在对污染企业的取证过程中。

　　4月16日，张文斌现场拍摄到河道内的黑色河水。

　　“生态环境领域公益诉讼要求较高，证据的专业性、隐蔽性、时效性强，对环保组织及志愿者是一大考验。”杨洋说，比如企业违法排放废水问题，监测十分困难，而且违规方还会选择在深夜或大雨天排放，更加不易被人发现。

　　在一般的环境公益诉讼中，污染者和侵害公益的违法者一般拥有着信息、资金和技术优势，而公益组织相对来说处于劣势地位，收集证据更是不容易。

　　“我们向法院申请了律师调查令，希望法院能指定代理律师向有关单位、组织和个人收取特定证据，但没有得到回复。”杨洋说。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动用志愿者的力量到现场查看情况。

　　此外，取证中往往涉及鉴定问题，而目前这方面的鉴定机构少、费用高，这笔费用应该由谁承担，法律规定不够明确。

　　“大部分法院要求原告垫付，这类的案子的鉴定费用少则几十万，多则几百万，对一个民间环保组织而言，难以承受。”杨洋说。

　　高昂的诉讼费用也是另一个壁垒。自然之友之前提起的常州毒地公益诉讼案件，一审判决不仅被法院驳回了所有诉讼请求，而且还要承担189万元的诉讼费。天价诉讼费让不少公益组织望而却步，不敢轻易提起环境公益诉讼。

　　这一次，针对斜沟煤矿的公益诉讼好不容易进入诉讼程序，却未料到会出现恶性打人事件。

　　4月20日，《中国慈善家》致电斜沟煤矿，工作人员以“电话不对外”为由拒绝接受采访。此前，一位自称是“选煤厂负责人”的人士给杨洋打来电话说，“双方是出了一点小误会，斜沟煤矿也不知道张文斌是自然之友的人。”

　　作者：温如军

　　图片来源：受访者、自然之友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万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