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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以刑满释放人员为主角的纪录片,讲述了关于信任和救赎的故事
“希望他们能被看到,他们做错过,有些人也正在改正,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存在。”

中国慈善家 · 2022-07-29

 

高墙内的监舍。

 

本刊记者/万小军

 

“我们终于拍成了这个题材!”纪录片《人生第二次》杀青后,回想起此前的心路历程,总导演、总撰稿人秦博感慨万千。

 

7月上旬,这部被观众称为“赚足了眼泪”的人文纪录片播放收官,全片共八集,通过“圆”与“缺”,“纳”与“拒”,“是”与“非”,“破”与“立”四组对立的关键词,展现了普通人在面临决定性瞬间时的选择及其带来的命运改变。

 

该片延续了蹲守式拍摄方式,团队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尤其是第六集《非》,被秦博形容为“最危险的一集”在这一集视频里,镜头聚焦于刑满释放人员,讲述了服刑11年的毛徽(化名)出狱后重系亲情纽带、重寻自我价值、重启第二段人生的自我救赎的故事。

 

《非》在《人生第二次》中备受关注。在抖音账号“纪录片人生第二次”的作品集中,服刑人员入狱第一天的视频片段点赞量超过140万次。

 

通过这集视频,高墙内不一样的生活被人看见,这个特殊的群体也通过纪录片镜头被更多人所了解。

 

服刑人员在监舍收看电视节目。

 

艰难的选角过程

 

早在2012年,司法部报告全国共有监狱681所,押犯164万人。160多万服刑人员背后,是160多万个家庭。

 

孙功旭是《非》的导演,他看到了刑释人员这一群体所存在的问题。“显然刑释人员是很边缘的群体,他们的困境缺乏关注。我们能做什么?我们能让大家看到什么?而这方面的内容在国内纪录片里是相对空白的,我们愿意努力尝试一下。”孙功旭告诉《中国慈善家》。

 

刑释人员再融入社会的话题,符合《人生第二次》的立意,这个选题很快就被导演组确定下来了。

 

2020年11月,摄制组开始联系司法部,沟通协调确定要跟拍的监狱。孙功旭一边做着案头工作,一边寻找和等待——摆在摄制组面前首要解决的问题,是挑选合适的刑释人员作为跟拍对象。

 

新一批在押人员被押送入狱服刑。

 

摄制组走访了四所监狱,每一所监狱里服刑人数少的有千余人,多的超过三千人。在监狱的狱政科,孙功旭和团队花了很多时间查看在押人员详细的档案资料。

 

筛选有两个条件:一是服刑人员刑满释放的日期与拍摄档期接近,这样摄制组可以跟拍到出狱后的生活;二是筛除了背负恶性杀人案以及涉黑涉毒、强奸猥亵等影响极其恶劣的服刑人员,这主要是考虑到被害人家属和观众的接受程度。经过摄制组的筛选,加上监狱方的建议,一所监狱里的三千多名服刑人员,最后只剩下四五十人进入面谈程序。

 

面谈时,孙功旭会询问服刑人员是否愿意接受拍摄,向他们说明这里面可能存在的风险——播出时采用真名且不打马赛克。不出所料,因为担心可能会影响到家庭和今后的生活,绝大部分服刑人员都直接拒绝了拍摄。最终,这四五十人,能接受拍摄的寥寥无几。

 

 

不过,虽然被拒,但和服刑人员面聊的过程也让摄制组对这个群体有了更多的认识。比如,有人后悔年轻时的冲动,以致于把最好的年华留在了高墙内;有人表示因为自己犯罪,儿子没办法过政审影响了考公;还有人希望导演能去家里看望自己的父母……

 

2021年年初,一位盗窃古董文玩的服刑人员刑满出狱,在此之前,他和家人与孙功旭保持了良好的沟通,其本人也同意拍摄。但在他出狱那天,摄制组明显感觉到他“爱答不理”的状态。几次跟拍过后,这位原本定好的主角最终反悔,不再接受拍摄,还拉黑了导演的电话。

 

2021年年中,有一名犯有盗窃罪的服刑人员接受了拍摄。这是一名七进七出监狱的惯犯,从小父母离异,他由母亲拉扯长大,常年和一帮社会上的混混在一起。孙功旭尝试将他作为片中主角,对方也在出狱前向摄制组表决心说,出狱后会踏实生活,绝不会再和狐朋狗友们混日子,但监狱方面评估后提出了异议。

 

监狱方提醒摄制组,本身有累犯经历的刑释人员,如果没有良好的家庭关系为纽带,加上就业受限,很容易再次走上犯罪的道路。

 

果然,在这名刑释人员出狱回家当晚,他绕开了摄制组的跟拍,被曾经混在一起的朋友拉去KTV“接风洗尘”,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也不认真找工作,甚至有“重操旧业”的迹象,“那一刻我蛮失望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不是非要拍一个成功回归的故事,但我希望看到主人公心底还有那一点光。”这次经历也让孙功旭明白了,服刑人员的回归,不仅仅是个人的坚持,还需要家庭和社会的帮助。

 

从2021年1月到7月,大半年已经过去,《非》摄制组依然没有确定人选,而操作其它选题的导演已经拍摄积累了大量素材,这让孙功旭非常焦虑。

 

纪录片《人生第二次》《非》摄制组在监狱跟拍服刑人员。

 

一位化名毛徽的刑释人员

 

直到毛徽的出现,这部片子才开始迎来转机。毛徽22岁入狱,被判有期徒刑14年,因其服刑期间表现良好,最终刑期止于2021年9月。

 

第一次见到毛徽时,孙功旭觉得眼前这个身上有纹身的犯人长得“挺吓人”,但聊过之后发现他其实挺安分,说话慢条斯理的,和人聊天时有紧张搓手的小动作。

 

《非》开头播放的是摄制组与犯人面谈的片段,其中多位犯人表明拒绝被拍摄,这时主人公毛徽出现在镜头里。他表达了同样的顾虑,但最后说:“我还是试一试吧。”

 

孙功旭被这份勇气打动了。在导演手记里,他写道:“这是一个鼓足了勇气去面对社会直视的人,只为重新走进那片阳光,可以抬起胸膛生活,这不正是‘人生第二次’的含义吗?”

 

摄制组原本希望主人公坦然地露面,不打马赛克,而且用真名,毛徽及其亲友也都签署了同意在本片中露脸出镜的拍摄知情同意书,但服刑人员暴露在公众视野,会受到怎样的对待?摄制组也无法预料。“所以临近播出前一周时,摄制组决定给毛徽打上马赛克。祝愿他们有一天,能真正活在阳光下。”

 

摄制组与毛徽面谈拍摄事宜。

 

在刑满释放人员当中,有的人出狱后容易受各种因素影响再次走上犯罪道路,而有些人对生活抱有向往,出狱后愿意克服困难重启人生。毛徽属于后者。毛徽的主管民警称,毛徽本性不坏,有朴素的正义感,只要给他一份工作,他愿意过好自己的生活。

 

出狱回到家,毛徽才知道,父母为了缴纳判决的罚金,变卖了家里唯一一套房子,现在住的是廉租房。最困难的时候,一家人挤在地下车库讨生活。

 

刑释人员回归社会都想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谋生,但往往难以如愿。毛徽曾经对孙功旭信誓旦旦地表示,以后有条件了想开一家工厂,专门接收刑释人员。但残酷的现实还是给他浇了一盆冷水。2021年9月出狱后,毛徽陆续找了一个月的工作,每天到三四家用人单位去面试。他很坦诚,在面试里主动提及自己是刑释人员,大多数时候,对方表示并无歧视之意,但最终无一例外都拒绝雇用他。

 

然而,也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毛徽在大街上偶遇一位有过服刑经历的男子,两人相同的经历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对方一边开导他,一边答应带着他一块干活。眼下,毛徽在安徽一边考驾照,一边跑零工,他说,还是要回到上海,赚更多的钱来维持生计。

 

 

亲情的加持

 

入狱之前,毛徽在犯罪后为了逃避警方追捕,躲到了女友灿灿的住所里。刚开始他并未告诉女方真相,灿灿对他犯下的事情一无所知。毛徽被捕时,他们有了个出生仅一个月的女儿,但两人还没有领证结婚。

 

毛徽服刑这11年,灿灿在家人的帮助下拉扯女儿长大,自力更生在老家买了房,还开了自己的美甲店。

 

跟拍期间,毛徽明确表示不要让灿灿出镜,但灿灿表示愿意直面镜头,认为自己做事情经得起审视,也对得起任何人,希望这个故事能警醒人们不要犯罪,不要给家人造成痛苦和伤害。而在毛徽出狱的前一天,摄制组去毛徽父母家拍摄,正好遇到了灿灿前来探访。灿灿当时告诉毛徽父母,自己第二天会一同去接毛徽出狱,但后来双方因琐事吵了起来,关系一度恶化。

 

毛徽一家原本要求把这一段内容剪掉,“家丑不可外扬”。但经过摄制组的说服和争取,终于把这个片段播放出来,真实地呈现了刑释人员及其家庭所要承受的困难和压力。

 

后来灿灿告诉孙功旭,当时因为还有别的追求者,使她陷入了纠结之中。但在毛徽的努力挽回下,特别是当他说出“我虽然很穷,但我的所有都是你的”这句话时,灿灿被感动到了,愿意和他一起重启人生。

 

孙功旭特别喜欢片尾的细节。那天是毛徽出狱第146天,也是除夕,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席间,毛徽数次举起酒杯向灿灿敬酒,却每每情到深处,哽咽无语,像是有道不尽的悔恨和愧疚。

 


而灿灿每次都笑着回应,扶着毛徽的手,一次次碰杯,主动解围:“谢谢你能成为我的顶梁柱,我以后该卸下这个责任了。”

 

一杯是毛徽满满的愧疚,一杯是灿灿的包容和信任。后期制作时再看这一段视频,孙功旭被灿灿的举动所感动,体会到了一种人和人之间的强烈纽带,那种有家人的参与和鼓励给刑释人员带来的归属感——这是决定刑释人员能够平顺回归社会的一个重要因素。

 

他们的存在

 

毛徽的遭遇反映了刑释人员回归社会后所面临的困境。因为有案底,他们往往要遭遇歧视和不信任,而重构信任的过程十分艰难。

 

孙功旭对《中国慈善家》坦言,拍摄这部片子的过程让他百感交集,最多的一种感受是遗憾。“他们要用一生去做回归社会这件事,一辈子将背负服刑人员的标签。但就像毛徽自己说的,这些都是他需要去承受的。”

 

为近距离拍摄真实的监狱场景和故事,摄制组入驻监狱蹲守拍摄了一个月。图为摄制组在监狱的临时住处。

 

他想起了那位七进七出监狱的盗窃犯的经历,从中看到了一种恶性循环:“出狱了,没营生干,家人不爱我,活不下去,只能再次铤而走险。”

 

要打破这个恶性循环,仅靠内生力量远远不够,需要外力的介入,帮助他们更好地回归社会。这个外力可以是家人和亲情的力量,也可以是社会力量,比如公益慈善机构的帮扶等等。哪怕只是对他们多一点关注,也是一种关怀。

 

而真正的命题在于,出狱后,道德层面的惩罚还在持续,而道德关怀则是对朴素的善恶观的挑战——为什么要关怀曾经的罪犯?这个问题,孙功旭想了很久也没有答案,最终是监狱墙上的标语点透了他:“把大墙内的人改造好,让大墙外的人生活好。”

 

当前,针对刑释人员的公益项目已经陆续出现。2018年,律师付广荣在辽宁沈阳发起成立了“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店公益项目,门店的招牌上简单直白地标示着“中国首家重刑刑释人员创业基地”,店里的从业人员以重刑犯罪刑满释放后的无家可归人员和生活无着落人员为主,目的在于为这一特殊群体提供自食其力和重新做人的机会,以顺利融入社会,回归正常人生,避免再次犯罪。

 

“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店从业人员以重刑犯罪刑满释放后的无家可归人员和生活无着落人员为主。

 

这个项目得到了法学界专家学者的支持和鼓励,它也被视为重刑刑释人员出狱后的一次就业探索实验。但类似这样的公益项目在当前还是凤毛麟角,针对这个特殊的群体,应该有更多的人看到他们的困境,给予他们更多的帮助和支持。

 

《非》这集纪录片的拍摄和播出,就是一个推动公众关注和参与的尝试。视频播出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有人说片子拍得很感人,有人说看完后心情五味杂陈,有人觉得拍得比较片面,也有人不满后半部分渲染的爱情……

 

孙功旭一开始并没有对片子抱有多大期待,能够顺利完整地播出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更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完成一场田野调查,“希望他们(刑释人员)能被看到,他们做错过,有些人也正在改正,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存在。”

 

《非》是一个相对小视角的故事,十几年来,毛徽一直凭着他有限的人生经验做选择,这种局限性导致他犯了错、伤害了亲密的人。这样的人,这样的个体故事,很难经得起千万双眼睛的审视。片子上线前,孙功旭不由得思考:观众看到这样的故事,会是什么反应?片子扔进这个社会,会激起什么样的水花?“你看看弹幕上的这些声音,看看评论的这些想法,也反映了一些事情,这是我想探讨的。”

 

孙功旭对《中国慈善家》表示,希望通过这集视频,向观众传递一种观念:当下,人们很容易被解构和贴标签,这些会成为一种桎梏。即便两个人面对面,信任也可能是一种奢望。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希望每个人仍有去相信的勇气。“就像毛徽相信我们,就像我们相信观众,我们都在尝试着不让偏见和恐惧成为阻隔彼此沟通的一道墙。这种信任感,对高墙内的刑释人员非常重要,对高墙外的人同样如此。”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视频截图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万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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