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琦哭得很伤心。

　　他万万没想到，只是一句错话，“有的时候找找自己原因，这么多年工资涨没涨，有没有认真工作”，竟会在舆论场引发如此量级的惊涛骇浪。

　　他其实当晚就知道说错了：9月11日凌晨，李佳琦语调轻松地发文道歉，称自己让大家失望了，没有学会控制情绪。

　　20小时后，被舆论风波吓坏的他泪洒直播间。

　　我相信，直到现在，李佳琦还是没想明白，网友们，特别是他的女生们、家人们，为何这次如此不依不饶，直至翻脸无情反目成仇。

　　我知道网友这次表现得很民粹，但粉丝经济天然就是民粹的；我也知道整件风波背后可能有竞争对手的推波助澜，但哪件类似的事件背后没有呢；我更知道这个社会越来越动辄得咎，网友的感情比林黛玉还脆弱比豌豆公主还纤细，如此容易被刺痛。

　　这些我都明白。但风波的烈度还是大得有些离谱了，网友或许一如既往的有些反应过度入戏过深，但李佳琦一定是极其精准的触碰到了某个社会痛点。

　　放在三年前，李佳琦也就是说了一句普通意义上的错话。没错，他直播的成功高度依赖于他的“家人们”，作为一个粉丝经济的商业潜规则，大V又怎么能去直接触怒自己的衣食父母呢？

　　这些，李佳琦可能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

　　但他可能还是没明白搞清楚整件事情的本质：这三年，他的“家人们”经历了什么？整个中国社会的消费能力和消费观发生了什么？

　　对于那款价值79元的花西子眉笔，李佳琦没说错，“这么多年都是这个价格，不要睁着眼睛乱说，国货品牌很难”。但粉丝和网友们也没说错，花西子越来越贵。

　　为什么同样的价格，三年前“家人们”不觉得贵，现在就觉得贵了；为什么三年买得起的化妆品，现在怎么就买不起了。

　　李佳琦其实差点摸准问题的实质，他让粉丝们反思：这么多年工资涨没涨。

　　但李佳琦大错特错的是，质问粉丝们“有没有认真工作”。

　　这几年，工资没涨甚至下降是真的，但和“有没有认真工作”关系不大。建议李佳琦多看看社交媒体，多看看身边正在发生什么。

　　这就是李佳琦有意无意间触碰到的社会痛点：这几年收入不涨甚至下降也就算了，还有人说我们不努力。

　　在中国社会，不努力近乎于一种道德指控。

　　对于那些被“伤害”的人而言，他们会觉得，我买不起东西已经够受伤了，还要因为为什么买不起而遭到道德攻击。

　　有人说：李佳琦飘了。

　　这话说得不太对。李佳琦为什么不早飘，偏偏现在飘。

　　李佳琦没任何可能在这个时间点突然飘了。事实上。李佳琦这次失态的部分原因很可能就在于，他发现他的直播生意越来越难做了，粉丝们掏起钱来越来越不爽快，从直播观看人数到带货额都正在从巅峰跌落。

　　一个人，只能有可能在爬坡时变飘，没有可能在逆境中变飘。

　　与其说李佳琦变飘，不若说他的心态有些崩了。

　　他无法理解正在变化的商业世界：为什么他仍然如此卖力吆喝，家人们突然就不买买买了；为什么价格明明没变，家人们突然就斤斤计较，觉得这个贵那个贵了；明明他以前还要劝家人们理性消费，现在怎么就理性得有些冰冷了。

　　李佳琦想不通。

　　夜深人静时，我相信李佳琦也在努力思考，但他思考出来的答案是：家人们不愿买买买了，是因为工资没涨；家人们工资没涨，是因为工作不努力。

　　李佳琦在第一封道歉信中说：“我本就是彩妆柜台销售员。”这话说得很对，当东西卖不动了，老顾客们购买能力下降了，别像一名八十年代国营商店柜员一样，就知道怼人家没钱，怼人家不努力。

　　一边怼，还一边挑着眉毛，吐一地瓜子皮。

　　这是李佳琦的认知出了问题。他并不是不尊重不在乎他的粉丝们了，事实上，当生意难做，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家人们的支持。

　　他只是无法理解市场正在发生的变化，无法理解家人们正在日益收紧的消费预算。

　　这两天，我的朋友张三丰说：这也是中国的电商平台面临的鸿沟，不管你如何激发，人们的购买热情都不会再增加了。

　　这话说得很对，但在此基础上，李佳琦应该也明白，如果连他这个奇迹般的销售之神都带不动货了，问题也不仅仅是购买热情，而是你的家人们真的没钱了。

　　他的家人们变穷了，变得更加锱铢必较了，对此，李佳琦缺乏基本的感受和共情，否则，他不会说出那么刻薄的话。

　　李佳琦原本是一个有强大共情能力的人，他与粉丝们家人们的情感互动之细腻精准，这是装不出来的。但他的共情能力更像存在于上一个时代。

　　在那个镀金时代中，家人们的收入正在连年高速增长，家人们的消费能力正在与日俱增，所有人都在用消费分享这个时代的红利，李佳琪生逢其时，他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样的消费主义，他知道他们需要用消费装点自己的梦想，他知道他们的欲望与野心。

　　李佳琦太知道了，他从柜员一路摸爬滚打上来，走向巅峰，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什么叫欲望，欲望如何通过消费得到满足。

　　但李佳琦不懂这个时代，不懂这个家人们对收入预期感到迷茫的时代。

　　当然，这次参与批判李佳琦的网友们也未必懂这个时代。从他们言必称“资本”的话语体系中可以看出，他们把工资没涨的原因也搞错了，资本无良与工作不努力都犯了殊途同归的错。

　　年轻人的收入预期变了，消费习惯也变了，原本他们觉得不贵的东西现在觉得贵了，他们也越来越不愿为那些花团锦簇的概念买单，比如国货，比如天然，比如古典之美，比如东方女性。

　　李佳琦如果无法真正体会到这些变化，花西子们如果无法接受这些变化，他们的直播江湖将注定在未来风急浪高风雨如晦。

　　但在此之前，就算你们没想明白，货也还是带不动，千万别去说谁不努力了。

　　这真的和努力无关，让时代更努力吧。

　　(作者系历史作家，著有《弃长安》等)

　　作者：张明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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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班编辑：邱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