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农场走出，不再恐惧老去

中国慈善家 · 2022-02-12

变老并不可怕，也可以有丰富多彩的人生。

本刊主笔/贺斌

山水田园间，一方小舞台，几排藤椅，银发随风轻舞，带着几分冬日的慵懒。经过几个月的相处，五位老人迎来在“忘不了农场”的“毕业典礼”。

跳舞，唱歌，弹琴，诗朗诵，山东快书，即兴小品，五位老人依次登台展示才艺。坐在台下的观众，不仅有他们的家人，也有前两季的“师兄”“师姐”，俨然是一场“忘不了家族”的大联欢。

这个场景出现在2月10日的收官，为“忘不了”系列第三季《忘不了农场》画上圆满的句号。

录制结束快两个月了，“小武爷爷”沈祥武依然念念不忘，这位装甲兵出身的老人出现认知下降的症状已有一年多，但向《中国慈善家》说起节目组工作人员，他就像谈论自己的家人一样：小晨晨，小琪琪，小言歌、小嘉嘉……个个都是贴心小棉袄。

已经有两个儿子的小武爷爷，在节目中认了几个“闺女”，前两天“闺女”们给他和老伴微信拜年，老伴抢过电话聊了半天，让小武爷爷颇有些嫉妒。“她们工作太忙了，平常也不敢打扰，这么长时间没见，怪想她们的。”

老人才是主角

小武爷爷和“忘不了”的缘分要追溯到《忘不了餐厅》第一季，大儿媳和孙女作为顾客受邀参加节目录制。餐厅服务员“公主奶奶”和孩子一见如故，两人跳起东北秧歌舞，谁知第二天，母女俩专程到餐厅和老人告别，公主奶奶却一脸茫然，完全不记得前一天的欢乐时光。

这一幕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状态真实展现出来，心酸又残酷，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为有孙女跳舞的镜头，小武爷爷关注到这个节目，也开始了解阿尔茨海默病。在山东老家，大家都把这样的老人看作“磨叨”“傻了”，以为是人老了的正常反应，却并不知道其实是一种病症。

近两年，小武爷爷也出现记忆力衰退的症状，经常拿着东西找东西，“他们说我也有认知的毛病，我不承认，我没那事儿。”

老人家报名参加节目后，导演组来家访，了解家里情况，老两口身体情况，是否了解阿尔茨海默病等，登门五六趟，还征询了儿子们的意见，这才签订了协议。就这样，小武爷爷从全国几千名报名的老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农场的一员。

作为“素人”，第一次参加真人秀节目，小武爷爷也曾有各种担心，怕说错话做错事，怕因为直脾气得罪人，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种顾虑。“他们告诉我，不用刻意去演，就展示真实的样子就好。”

“过多的镜头，会让老人们感到不自在，所以我们都采用隐藏拍摄的方式，将几十个摄像头藏了起来。”腾讯视频《忘不了农场》制片人王嘉蕊告诉《中国慈善家》。

比起小武爷爷的谨小慎微，肖玉萍奶奶则没有这么多顾虑。这位来自苏州的老人性格开朗，快人快语，独自住在养老院的她，对一切新鲜事物潮流讯息都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面对客人她又酷又飒，俨然一副大姐模样，也因此收获了“肖九卦”“肖太后”等外号，更是成为佟丽娅、辣目洋子等明星嘉宾所向往的“老了的模样”。

但快乐的背后，是独自照顾患病老伴26年的心酸。2019年，老伴去世，本来为了便于照料老伴才住进养老院的肖奶奶，索性就留了下来，“我都七十多岁了，要为自己而活了。”

在养老院，爱热闹的肖奶奶每天带着老人们做操，帮着照料其他老人，和年轻的护理员聊当今的潮流，也从新闻中了解当下的热点。参加节目是养老院负责人帮忙报的名，一辈子没怎么出远门的她，终于有机会去到四川都江堰，在她心中，这次参加节目更像是上天赐予的一次度假机会。

农场场长黄渤，副场长佟丽娅、辣目洋子，他们的年龄和粉丝层都不一样，肖奶奶说起每个人的代表作，迅速找到熟络的话题。她自信满满地向《中国慈善家》表示，“有我在，场子不会冷。”

在老人们面前，明星嘉宾自觉退居一旁，变成一个观察者和守护者，把更多的空间留给老人。患有认知障碍五年的战爷爷，一开始总是不记得自己负责的桌子，不爱主动和顾客聊天，还时常出现点错菜、忘记买单等状况。因此黄渤格外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及时解围，却反而让战爷爷有了更多依赖，索性遇到事情就求助旁人。

当天晚上，黄渤和两位副场长复盘当天的情况，反思自己过多的干预，剥夺了老人和客人交流沟通的机会。第二天，黄渤更多地是给予鼓励，而不是直接代劳。渐渐的，战爷爷也能独当一面，井井有条，遇到前来就餐的小朋友，还会主动照料。

毕业典礼时，战爷爷在台上跳起了迈克·杰克逊的舞蹈，整个人开朗自信，完全没了当初的局促。

“从我们要做这档节目开始，就有一个共识，就是一定以老人为主，老人是节目的主角。”王嘉蕊说，明星的作用主要是利用自身的影响力，带动更多的人来关注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关注老年人，“所以在选择明星嘉宾的时候，最主要的标准就是，他（她）一定是真心想为老年人，为阿尔茨海默病群体做一些事情。”

黄渤的加入，对于节目组而言，是意外的惊喜。他坐镇三季，成为忘不了系列的灵魂人物。

直到后来，大家才知道，黄渤的父亲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回家的时候我爸以为我是他老战友，我问他有没有儿子，他说没有。你真的会有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不知所措。”黄渤说，这些年，母亲也渐渐出现了认知能力下降的症状。后来他将母亲带进农场，这位崔奶奶从一开始习惯性地退缩，到主动与客人聊天，脸上也多了许多笑容。

前两季的副店长宋祖儿，尽管是个年轻人，和老人们沟通起来却毫无代沟。王嘉蕊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宋祖儿谈了很多她和姥姥姥爷的互动，还给她听了聊天的语音，深深打动了节目组。

在忘不了餐厅，宋祖儿古灵精怪的性格，就像老人们的小孙女，人见人爱，“大家很自然地相处，担任着各自的角色，共同组成忘不了大家庭。”

名厨王勇已经掌勺三季，作为国宴主厨，轻易不会露一手的他，在忘不了餐厅和农场中，却被老人们频频催菜，忙得不亦乐乎。

“我们首先以服务老人为主，明星、主厨各自承担不同的角色和功能，从不同的角度给观众带来不一样的思考。”王嘉蕊说。

拖慢遗忘的“进度条”

2018年，在中国老龄化日趋严峻的背景下，腾讯视频决定做一档关注老年群体的全新综艺，并开始前期调研。调研结果超出了大家的日常感知，在中国，每两个老人中就有一个空巢老人，王嘉蕊也是只能过年才回家看望父母。“现在不是子欲养而亲不待，而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侧。”

在调研中，一种可怕的疾病呈现在项目团队面前，这就是阿尔茨海默病。而公众对这个病的认知度很低，容易被忽视，通常是直到出现老人走失，或者因遗忘发生事故的情况下才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但到了那时候治疗就已经为时已晚。

2021年4月28日发布的首个《中国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诊疗现状调研报告》显示：全球约有5000万痴呆患者，3877万轻度认知障碍患者，其中，中国约有1000万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占世界1/5。预计到2050年，全球患者将增加到1.52亿，国内的患者也将突破4000万人。

中国患者平均年龄为73岁，66岁以上患者占77.48%，呈现出高龄化特征。而与之相对的，是阿尔茨海默病极高的漏检率，接近90%，绝大部分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是在出现一些症状后才去就诊，而通过体检或认知筛查发现问题去就诊的人仅有10.06%。

“我们希望尝试做一个科普，能让更多的患病老人得到关注，也让大众了解中国老人的可爱美好，使他们不被遗忘，这是我们的初衷。”王嘉蕊说。

彼时，素人综艺在国内并不常见，尤其是针对阿尔茨海默病群体，挑战可想而知。出于谨慎，节目团队经历了差不多一年的筹备和制作过程：从2018年5月开始相关调研，10月立项筹备，直到2019年3月才开始在广东深圳录制，4月30日《忘不了餐厅》第一季开播。

首先面临的第一个难点就是老人的选择。在中国，阿尔茨海默病又被称作“老年痴呆症”，无论是老人还是家属都有强烈的病耻感，不愿暴露在大众面前。选角开始的前两周，节目组连一个患病的老人都见不到。

后来在医生、专家的支持下，节目组一遍又一遍介绍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才慢慢接触到一些老人和家属，最终找到五位宝藏老人。

面对这个特殊的群体，节目组放弃了常规的综艺拍摄手段，竭尽全力保护老人的健康和心理不受伤害。

和传统综艺一样，每位老人也都会配一名跟镜导演，但更多的是照料和陪伴，帮助老人们更快适应节目的录制，保护老人不受伤害。明星忙前忙后给老人们端茶送水，在营业时则作为观察者和守护者，随时帮助老人们化解各种各样的状况。

由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在陌生环境中会加重焦虑心理，节目组提前安排老人入组适应环境，专业的医疗团队和有认知障碍护理经验的社工24小时待命，随时观察老人的状况，只要老人出现细微变化，医生们就能快速做出下一步反应。

考虑到老人们的体力可能无法支撑那么长时间的工作，餐厅每天录制四个小时左右，老人们只需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以便有更多时间和精力与顾客交流沟通。

在黄渤看来，忘不了系列最大的难点其实是这类节目在国内完全没有先例可循，只能一点点摸索。“无论它有多公益，首先它要好看，要人愿意看，所以说节目的丰富性、色彩性、娱乐性都要具备。”

陪伴的力量

社会参与感让老人们认识到自身的价值，他们从自卑退缩到主动沟通，到开始自信，正视自己的疾病并积极对抗，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第一季的珠珠奶奶，参加节目前已经确诊，阿尔茨海默病认知评估量表评分不及格，节目录制结束后，量表的评分已经及格，且分数不错，陪伴的力量让医生都称奇。“当这些老人重新被关注，他在实现自我价值，感受到被关注被爱，他们的心理状态或许能对病情产生积极的影响。”王嘉蕊说。

在第二季中，被称为“夜莺阿姨”的贾迎芬，因为患病时还不到六十岁，加之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压力很大，整日郁郁寡欢。宋祖儿看到这一情景，每天早上带着她到镜子前，让她对着镜子大声说“我很漂亮！”

一开始，贾阿姨只是跟着说“你很漂亮”，慢慢的，她开始说“你很漂亮，我还可以”，最后终于能开口说“你很漂亮，我也很漂亮”。

在节目录制接近尾声的时候，贾阿姨的女儿惊喜地发现，妈妈变得爱打扮了，“有一天我妈妈戴了一条珍珠项链，你知道吗，她从来不打扮自己的，她还说准备出去旅游，感谢你们让她有了自信。”贾阿姨的女儿激动得掩面而泣。

最让王嘉蕊动容的是第一季的“蒲公英奶奶”，曾是英语老师的她精通四国语言，然而，2009年，她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医生判断只有5年时间病情就会恶化。如今，蒲公英奶奶努力对抗病情，仍然活跃在讲台上，仍然努力融入社会，参与节目时，她已经患病10年，并没有出现更严重的退化。

在接待一桌外国留学生时，蒲公英奶奶用流利的英语坦然介绍自己患有阿尔茨海默病。

“这家餐厅所有老人都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及认知障碍，但我们都愿意参加社会活动，我们没有失去希望，开心地活着，我们接触不同的人群，然后会觉得我们依然活在世界上。我们热爱生命，也爱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亲人，我们非常享受我们的人生，这是我们来这里工作的原因。这是一个尝试，告诉那些和我们一样的老人，我们不能只是在家里等待死亡。所以我们要投身社会，这是我们的目标。”蒲公英奶奶面带微笑，说得很慢，但声音沉稳而坚定。

审片时，王嘉蕊和同事看到这段，眼睛湿润了。“这个话题很沉重，但我们看了并没有同情，反而特别敬佩他们，是他们在给我们力量，让大家看到，其实老不可怕，生病也不可怕，重要的是你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它，用什么样的态度去生活。”

在黄渤看来，忘不了系列其实是一场大型的社会性实验。“就是要调动起老人们身体里所有的曾经已经放下的那些积极性，让他们重新参与到生活里边来。”

“忘”的三层含义

为了防止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走失，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发起了“黄手环行动”，将具有信息和定位功能的黄手环免费发放给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在《忘不了餐厅》第一季，就对这个公益项目作了介绍。

节目播出后，一位网友留言分享了自己的经历：他在路上看到一位老人表情茫然，似乎找不到路了，走近一看，发现对方戴着黄手环，他从《忘不了餐厅》了解过这个项目，立刻判断老人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上前提供帮助最终帮老人找到家人。

“因为我们的节目，让这个社会少了一个走失的老人，多了一个伸出援手的有心人，这让我感觉到节目的意义和价值所在。”王嘉蕊说。

延续了第一季的设计，《忘不了餐厅》第二季在阿尔茨海默病的“科普”上更进了一步。节目组增加了明星嘉宾与老人一同住宿的内容，整个宿舍都进行了“适老化”改造，让大家更了解在生活中该如何更好的照顾老人。

在前两季的基础上，第三季做了多元化扩展，不仅从一间餐厅扩展到一座农场，更是将目光投向整个老年群体。在老人的选择上，不仅仅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还有患者家属和健康的普通老人。这些性格各异，经历不同的老人，向大家展现了老年生活的各种状态和样本。

“在这一季，‘遗忘’有三层含义。”王嘉蕊解释道，第一层是记忆的遗忘，这是前两季都有的含义。第二层是社会对老人群体的遗忘，特别是疫情期间，很多老人因为不会使用智能手机，不会网络支付，不会扫码，寸步难行。第三层是老人对自己的遗忘。他们自认为没有了价值，尽力不给子女和社会添麻烦，需要子女的陪伴不敢开口，生病了也瞒着，往往到病情很严重，子女才知晓。“所以我们想告诉他们，还可以追逐新的、丰富多彩的人生，不要忘了自己。”

因此，这一季针对老年人的痛点，设计了多个主题，比如找演员假装推销理财产品，传递反诈理念，为空巢老人读子女来信等，都切中老人们现实的痛点和需求。

这需要节目组极强的共情力，对于以80后、90后为主的节目团队而言，唯有不断和老人沟通，不断了解他们的需求，才能更好地把握痛点。这样的沟通也拉近了和老人的距离，很多子女都不知道的小秘密，老人们都愿意分享给身边的工作人员。

这种沟通，也渐渐影响着节目组的每一个人。王嘉蕊和父母的视频频率越来越高，变得更有耐心，透过父母的唠叨，她看到了父母想要陪伴而不好意思张口的胆怯，学会了理解，也更懂得陪伴。

而对于佟丽娅和辣目洋子而言，这种共情感更为直观，她们画上了老年的妆容，穿上了老年模拟体验服，身体变得沉重，眼睛变得模糊，步履变得蹒跚，真切体会到了老年人的不易。

“这三季一直关注的都是老年群体所面临的问题，未来，我们还要找更丰富可能更多元的切入点。”王嘉蕊表示，目前，全国各地正在积极探索建设社区养老空间的形式，第三季节目组和四川省都江堰的民政部门紧密协作，通过展现老人们在《忘不了农场》的生活以及对农场经营的参与，让大家看到一个理想化的养老社区的雏形，也是为了开拓探索更多真正可落地、可持续的理想养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