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罗伊诉韦德案判决被推翻，这个不屈不挠的堕胎诊所被迫连根拔起。

 

　　密西西比州唯一一家堕胎诊所：“粉红屋”杰克逊市妇女健康组织诊所。图/Trip Burns

 

本刊记者/龚怡洁

 

7月3日，这个粉红色的建筑成为了历史。

 

　　美国最高法院宣布推翻50年前的“罗伊诉韦德案”判决，这带来了两个结果：一是不承认宪法保护堕胎权；二是各州立法机关有权制定州内堕胎法。已经有7个州的堕胎禁令随罗伊案的推翻而立即生效(即所谓“触发法”)，另有7个州的禁令将在一两周生效。密西西比州即在后者之列。

 

　　一座单层的小楼，外墙漆成浅粉色，白色窗棂，有薄荷绿色的屋顶。这家被唤作“粉红屋”的杰克逊市妇女健康组织(Jackson Women's Health Organization)诊所自2006年起就成为了整个密西西比州仅剩的最后一家堕胎诊所。

 

　　多年来，反堕胎力量不断挤压着这个诊所的生存空间，最高法院推翻罗案的决议最终是给它判了死刑。按法律规定，诊所还有最后10天的营业时间——当地时间6月24日起至7月3日结束。

 

　　这个诊所，始终矗立在漩涡中心，它不屈不挠地担当着当地女性的港湾与保护伞，直到最后一刻。

 

最后的十天

 

　　早上，香农·布鲁尔的车快开到诊所附近的时候，诊所周围围了老老少少一群人，盯着每一个进出诊所的人，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狩猎。有人手里捧着本《圣经》，在胸口画着十字；有人则是举着黑色标语牌，上面写着“女人一定会后悔堕胎(Women do regret abortion)”。一位穿着蓝色T恤的中年男子试图拦下每一个在诊所附近经过的女性，“拜托听我说一下，女士，”他像一块橡皮糖一样快步跟上前，怎么甩也甩不掉，“请做出正确的选择吧，不要堕胎。”

 

　　香农从车里下来，试图快速从人群里穿过，进入诊所。四周的猎人果然包围上来，她熟练地回敬：“别讲了，我不是孕妇。”

 

粉红屋基金标志。

 

　　这是2012年梅茜·克罗(Maisie Crow)拍摄的纪录片《杰克逊城(Jackson)》中的一个场景。黑人女性香农是粉红屋的执行主任，每天她上班的路都是这样一番混乱场面。更严重的时候，二三十个人在诊所上班时间一起聚在门口，一个人弹吉他，其他人开始大声地唱歌，朝着诊所喊话。在当地保守派反堕胎组织人员的心里，粉红屋就是一根总也拔不掉的眼中钉。

 

　　这样的场景已经成为粉红屋的日常，工作人员尽管已经见怪不怪，但面对这样汹涌的反对浪潮，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胆怯和苦闷。“我每次把车开到门口，下车之前我都得在车里再待一会，做心理建设。”香农对同事威利·帕克说。这位黑人男医生苦笑着回复：“其实，我也一样。”

 

　　有媒体记录了禁令发布的第二天诊所周遭的情景：一位年轻女孩略弓着身子走进停车场，身旁的护送人是一位中年妇女，和腰兜里插着把手枪的年轻男士。女孩显得很害怕。早就盯上目标的反堕胎者们马上举着海报围上来，试图说服她不要接受手术。

 

　　诊所的义工站在太阳底下，流着汗指挥着泊车。他们不得不抬出另类摇滚乐，调高音量播放——因为他们觉得这些保守派应该听不得这种歌。这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反制武器。

 

　　据美国媒体报道，最后的十天里，诊所的预约已经爆满。“我们没办法再接受任何手术预约了，抱歉。”接线员对记者说。

 

　　在触发法立即生效，已经全面禁止堕胎、甚至连强奸乱伦的情况也不例外的阿拉巴马州，女性们的命运已经在短短几天里出现了彻底的改变。当地媒体报道，6月10日，18岁的丽莎(化名)曾在州女性中心诊所成功接受了堕胎手术。

 

　　两周后，罗伊诉韦德案被翻，同样18岁的珍妮(化名)赶来同一家诊所，却被告知没有任何手术的机会了。她当场就掉了眼泪：“我不知道居然这么快就不能手术了。”

 

　　6月24日，美国旧金山，民众聚集在市政厅前，抗议美最高法院推翻罗伊诉韦德案。图/中国新闻图片网

 

　　保守州内，堕胎议题一直是激烈交锋的战场，撕扯早就不是一朝一夕。2018年，密西西比州曾出台《胎龄法案》，除了严重威胁孕妇生命的情况，禁止怀孕超过15周后进行任何堕胎手术。

 

　　法案出台后第二天，杰克逊市妇女健康组织立即对州卫生部官员提出上诉，质疑此决定违宪。当时，州地方法院的最终判决是禁止了该法案的执行。尽管州政府不服判决，此后又上诉至巡回法院、提请复审，但最终的结果没有改变。

 

　　四年前的危机时刻，因为有国家法律的支撑，诊所的火线上诉帮助密西西比女性们夺回了话语权。但4年后的今天，随着1973年的罗案判决被推翻，密西西比州的法律也随之翻转，曾经的获胜方变成了落魄的一方。

 

　　6月24日，粉红屋负责人戴安·德齐尔斯向媒体表示，她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心理准备。“密西西比州法律规定，法令签署后我们还有最后10天的存活时间。我猜今天通知就会放在我们办公桌上了。接下来的10天，我们会照常营业。”

 

　　当天，诊所在一片噪声中忙得不可开交。一天里，他们完成了35台堕胎手术，接待了25个堕胎咨询。

 

安全堕胎被扼杀

 

　　今年五月初，美国最高法院关于罗案修改判决的草案曾经被泄漏过。5月14日，新一期出版的《柳叶刀》发表社论，并引了一段话作为杂志封面：

 

　　“如果美国最高法院最终通过了这份草案决议，女性将无法存活。那些为推翻罗案投支持票的法官们并不会让堕胎消失，他们的决定只会给‘安全的堕胎’判死刑。大法官阿利托和他的支持者手上，会沾满女性的鲜血。”

 

　　社论正文提到，全球每年约有1.2亿次意外怀孕发生，五分之三以流产告终。其中，估计约有55%是以安全的方式进行的，剩下的3300万孕妇因为法律限制安全的堕胎途径，只能转而冒险选择无安全保障的方式。在社会结构中处于更底层的黑人女性更多不得不选择非安全诊所堕胎，也因此，黑人孕妇死亡率是白人女性的三倍。

 

　　纪录片《杰克逊城》跟踪拍摄了一位名叫艾普尔的24岁黑人女性。她意外怀上自己的第五个孩子，因为经济无法支撑，她去往当地的意外与紧急孕情中心(Crisis Pregnancy Center)寻求帮助。

 

　　纪录片《杰克逊城》中，艾普尔正抱着她的其中一个孩子。

 

　　这类中心在杰克逊市的低收入社区非常常见。中心通常宣称自己是中立的医疗诊所，但实际上它们的背后多是反堕胎组织和保守派政府的力量，反堕胎人士也会劝导女性到这里来咨询。中心能够迅速提供超声波检查以及孕期一些简单的必需品支持，但缺乏完整的医疗诊断流程和有正规资质的妇科医生。

 

　　另外，面对孕妇可能出现的堕胎意愿，中心更倾向于劝阻，多数孕妇最终会在引导下生下孩子，而生育后的保障与护理则缺乏指导和帮助。

 

　　“我们会鼓励她们选择保护生命。女性生而就是为了保护孩子、甚至为孩子牺牲自己，而不是让她们的孩子为自己牺牲。”面对镜头，一家中心的主管芭芭拉·比弗斯这样说。

 

　　在密西西比州，意外与紧急孕情中心共有38所。而正规、卫生、专业的堕胎诊所，仅有粉红屋一家。

 

　　密西西比州的女性生殖健康保障水平在全美处于末尾。根据美国健康统计中心和州卫生部发布的数据，密西西比是全美国青少年(15-19岁)怀孕率第二高的州，同时也是婴儿死亡率最高的州。2020年，全美范围内1000个出生的婴儿里有6名死亡，在密西西比，这个数据则是8.3/1000，早产、低出生体重、剖宫产和产妇死亡的情况也属高发。

 

　　《柳叶刀》指出，性和生殖健康权利——包括获得安全堕胎服务和治疗不安全堕胎引起的并发症的权利——是女性福利保障和推行性别平等的核心，应当是所有女性享有的一项基本权利。

 

　　堕胎在多个州被禁止后，这项权利的边界被严重侵蚀。保守州之一得克萨斯允许普通公民起诉选择堕胎或帮助他人堕胎的人，实施堕胎手术的医生最高可被判处无期徒刑。跨州接受手术目前仍然可能，但这意味着有四分之一甚至更多的美国女性需要跋涉300公里以上才能找到正规诊所。

 

　　粉红屋门口，志愿者们正等待患者抵达。他们将会护送患者穿过抗议堕胎的人群。图/Vickie D. King

 

　　另外，对于那些低收入的贫困女性，她们往往负担不起跨州堕胎所需的各种费用。此外，禁止堕胎所带来的更严重的污名化倾向，也会让她们在做选择时受到来自家庭和社会的更多压力。

 

　　目前，密西西比已经禁止了药物流产，也禁止通过线上问诊的方式远程获取堕胎药。而避孕药方面，据美联社6月30日报道，罗案被推翻后美国各大药房的紧急避孕药需求激增，亚马逊和来德爱(Rite Aid)等零售商不得不限制每位顾客的购买数量。在大多数州，通过快递收取避孕药仍然是合法的。

 

另一个起点

 

　　面对粉红屋关门的命运，香农对着镜头掉下了眼泪。她说，对于诊所里的每一个人来说，24日都是极其漫长且难熬的一天。“我们一直在做准备，但这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什么准备都没有用了。”

 

　　戴安则坚定地表达了他们日后的打算。“粉红屋很棒，但说到底它本身只是一幢建筑。”她说，“建筑里的人，才是我们的精神所在。我们会继续之前的事业，提供堕胎手术就是我们唯一要做的事。”

 

　　去年12月，考虑到密西西比州越来越缩紧的堕胎政策，香农开始寻找可能的搬迁地点。自出生起她就一直生活在杰克逊市，但在50岁这一年，她必须要做出将自己和诊所“连根拔起”的艰难决定。

 

　　粉红屋的门牌上，能看到不少可能来自反堕胎者的BB枪弹痕。图/Ann Marie Cunningham

 

　　她和团队最终锁定了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市，那里距离杰克逊的距离大约是1732公里。选择拉斯克鲁塞斯，一是因为新墨西哥州的堕胎政策比较宽松，目前仍未出台任何妊娠限制政策；二是因为这里是美国最贫穷的州之一，全境仅有3家堕胎诊所，极度缺乏生殖保健服务；三是考虑到它与深红州得克萨斯相邻，香农觉得可以为得州负担得起旅行费的女性提供一个好选择。

 

　　目前，团队租下了一家牙医诊所的旧址，期盼着能在7、8月把堕胎诊所建起来。布鲁尔也和两位诊所工作人员一同在拉斯克鲁塞斯合租了间公寓。新诊所的选址两侧都有泄洪渠，停车场和入口也设在大楼的背面。

 

　　香农觉得，相比于昔日落在平坦开阔大街边的粉红屋，新诊所稍显复杂的地形或许能隔绝一些反堕胎组织的骚扰和噪音。

 

　　自2017年起，粉红屋设立了自己的“粉红屋基金”，承诺筹集到的善款将全部用来资助来诊所求助却没钱堕胎和接受护理的孕妇。

 

　　许多机构和企业也开始了行动。服务范围覆盖美国南部各州的生殖保健机构ARC Southeast，通过志愿服务和募集善款的方式，支持当地的低收入社区女性获取生殖健康服务。

 

　　美国最大的银行、拥有170000名员工的摩根大通在6月1日发布公告表示，如果员工需要跨地区获取堕胎等生殖健康服务，只要旅行距离超过90公里，公司就会为其报销路费。星巴克、特斯拉、Yelp、Airbnb、微软、Netflix、PayPal、Reddit、亚马逊、迪士尼、康泰纳仕等公司也均已表示，将推出覆盖跨地区堕胎费用的公司专项津贴。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万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