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慈善家 · 2024-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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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独居女性去评选生活中的尴尬时刻,有一项肯定榜上有名:家里东西坏了,需要找师傅上门维修。
毕竟上门维修的修理工多是成年男性,于是,独居的女性就开始左右为难了——是得赶紧修好家里的热水器或者燃气灶了,可是万一进门来的这个陌生男人如果不专业,甚至是有不轨言行呢?安全该如何保证?
如果上门的师傅是个女性,似乎这个安全感问题就能得到大大的缓解,一些隐忧也可以祛除。可是,放眼望去,上哪儿找女修理工?
好在这个世界流行女生帮助女生,女生帮女生想办法。对于这个单身女性生活中的“痛点”,迪迪想了想,说干就干,一个“修勾万事屋”应运而生。
29岁的迪迪是一名企业财务人员,一个人居住在上海。2023年,她搭建了这个“女生工程师平台”,如今成为了一个女性下单、女性接单的互助社区。迪迪作为发起人,把自己的三分之二的工资都搭了进去。她还投入大量的时间,自己做起了客服、测试和运营。
做这一切的初衷很简单,用迪迪的话来说,就是“可以不用每个人都活成一座孤岛”。
女修理工在哪儿?
迪迪给记者讲了两段关于男性修理工上门的经历。
来上海工作的第二年,快入冬的时候,迪迪发现自己浴室的暖风机坏了。于是她约了一个修理工上门,来者是位男士。当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不得不和修理工单独处在密闭空间里的迪迪,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她不禁开始感到一阵惶恐:“如果这个修理工突然有越界的甚至危险的举动,我该如何保护自己?我还是个经常健身的人,那些更瘦弱的女生又该怎么办?”
这并非“胡思乱想”,毕竟类似的安全事件的新闻屡见报端。所幸自己担心的这一切没有发生,但这个隐忧算是在迪迪心里扎下根来了。
还有一次是楼上住户装修,几个装修工人到迪迪家里来修理楼上的排水管(铺在迪迪家天花板内)。工人毫不客气,直接拉来她家里的凳子,二话不说就上脚踩,地板上、椅子上全是污垢和脚印。工人修理好排水管之后,甚至没有把迪迪家的天花板装回去。
迪迪很想抗议,但又担心自己如果提出要求,反而被这几个素质很低的工人刁难,甚至还可能有令人难以预测的行为举动。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她把话吞了回去,默默地清扫被弄脏的地板和椅子,再自己想办法把天花板给装了回去。
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可以看到很多女性讲述类似的经历:上门的男师傅询问隐私信息,甚至有肢体接触,或者言语骚扰;被工人坐地起价,又苦于自己独居女性的身份,不敢反抗,只得掏钱。不少人甚至发布了“独居女生叫上门维修要注意哪些问题”的经验贴,详细列出了“生存指南”清单。
不少独居女性希望能找一位女性来负责上门维修工作,但女修理工实在太少了,少到可以成为一道“网络奇观”。2018年,在乡下翻修拖拉机、发动机等大型机械的云南女孩林果儿因女修理工身份走红网络。她清秀的面容和机修服、扳手螺丝刀、脏兮兮的柴油痕迹形成巨大反差,拆解、清洗、涂装机械的熟练动作,吸引了上百万粉丝关注。
迪迪的第一个想法,是自己去学习成为修理工。出身财务的她已经有了多次“考证”经验。她首先果断地报考了电工证的考试,自学了一个礼拜,就上了考场。
考试内容包括一些电工的基础名词,电学原理,以及遇到突发情况的应对和实操办法。这个证,迪迪轻松拿下。“考之前觉得这个东西离我很遥远,非常深奥,但真正接触起来,我发现还不如我们(财务)平时考的那些证那么难。”迪迪告诉《中国慈善家》。
那个考场上有一百多人,大概只有十个女生。“理工女”一直就比较稀缺,很少有女孩在小时候就被鼓励成为工程师。就连已成为熟练工的林果儿,还经常被各种挑剔,评论区里不断有人指摘她“修理过程太毛糙”“视频做得不清楚”“专业搞维修的为什么不戴手套”,等等。
对于这种成见,在“修勾万事屋”上注册的女工程师布布体会太深了。布布的家长在工程领域工作,她从小对家里一整橱的工具非常亲切,对各类工程名词也很熟悉。考大学时,她报了土木工程专业,结果发现这个专业有一百多位男生,女生却只有十几个。
纵观整个STEM学科(即科学、技术、工程,数学),女性的学术与就业空间一直很小。而在这四个学科当中,工程又是女性就业占比最低的领域。
女性真的不能当修理工吗?布布一直就在和这种成见对峙。在大学期间,她是班上出了名的熟练工,帮助同学们修宽带、修手机。毕业后,她进入一家日本企业做工程师,又帮领导、同事修插座、修电脑。
迪迪拿到电工证后,就开始到处找机会实践,帮助家人朋友修起了各类家电,小到台灯、挂烫机,大到燃气灶、燃气热水器,很快成了全能工人。
迪迪后来了解到,在韩国、日本等东亚国家,近五年里已经组建了成熟的女子修理队、女子搬家队。于是她开始萌生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做一个女性工程师入驻、帮助独居女生们修理的平台呢?这样,一方面能解决独居女性们的焦虑问题,另一方面也能帮助有修理技能的女工程师们增加就业机会、提高收入。
于是,2023年,迪迪拉上几个做IT的朋友,拿出自己的积蓄,开始搭建“修勾万事屋”。
成为熟练工的女孩
2023年9月底,“修勾万事屋”小程序正式上线。
平台划分了多个需求类别。既包括传统的维修家政类,如涉电维修、水路维修、家居组装、清洗打扫、数码办公,也包括陪诊、代照顾宠物、做菜除虫这类现代独居女性们的新需求。
目前,平台要求所有的用户必须通过实名验证,之后可以在订单发布页面填写需求、时间、价格等信息。工程师可以在入驻申请通过审核后,在任务大厅查看当地可接的订单,也可以联系下单者二次商议时间、价格等。上门服务完成后,工程师扫描核销码即可完单,需质保三日。同时,下单人则可以对服务进行评价,或申请售后。
“熟练工”布布在4月初发现了修勾平台。在平台上注册的第二天,她就接了第一个单子。对方的需求很简单:需要给水龙头更换一个带滤芯的起泡器。单子给出的报酬是35元,可能因为报价偏低,已经在平台上挂了半个多月,无人接单。
这是一个经过多次尝试,都没被拧开的起泡器。“开始我以为是没有合适的工具和方法,但到了现场一看,发现就是水垢板结。后来选择用化学方法溶了水垢,泡了一会儿一拧就松了。”布布告诉《中国慈善家》,“挺开心的,解决了她们僵持了半个多月的问题。”
试水成功的布布,在接下来的十天里,又迅速完成了两个高难度单子。比如给客户家里的两台电脑机箱清灰,这一趟布布花了整整四个小时,忙到晚上十二点才结束。
清灰听起来简单,实际上很有讲究。第一个难题是风扇——细密的扇叶上会囤积很多灰尘。如果是比较轻量的灰尘,可以拿橡胶球吹一吹气来去除。但这个客户的电脑配件灰尘积累了很多,甚至还有些猫毛挂在上面,就需要拿湿巾裹住棉棒,伸进扇叶里面,仔细地把几个风扇的缝隙一点点擦干净。湿巾必须选纯水的,不含酒精,不然可能会引起生锈或者短路等问题。
之后是CPU的散热器。上面有铜片,本身就很吸灰,缝隙又多,很难清理。布布用了一把画画的小刷子,先把灰全部扫、抖、敲掉,再把旧的导热硅脂擦除。把整个CPU和散热器擦干净后,再涂上新的硅脂,安装复位。
最后是主板和机箱外壳。焊点的周围,擦起来容易勾住、不太方便,因此布布仍然选择了刷子扫清局部的办法。更平整的部分,用湿巾擦除即可。在重新组装的时候,布布还发现,机箱里少了一层初级的滤网,这可能也是它积灰迅速的一个重要原因。补上部件,机箱就能干净很多。
虽然看起来相当费劲,但布布说自己特别享受这个过程。“挺爽的,一直在清,灰可厚了。这活我干得可开心了,顺便还有钱赚,还有这种好事。”她笑着告诉记者。
这一单活儿,她挣了300元。
另一个单子,是一个女生新租了房子,天花板上的排水管没有做防漏和隔音。她自行购买了材料,原本约了一位师傅上门,但对方的报价却高达2000元。
布布觉得2000元的要价实在太高了。在她看来,材料已经不需要装修工承担,只需收一份人工费即可。不懂行的人,很容易就被坑骗。于是,她联系下单人,商议后把价格定在了600元。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工程。布布前后上门了三趟,总共花费了近20个小时,才把工作完成了。她先把天花板整体拆卸、把所有管道周围擦拭干净,之后在管子表面安装减噪减震的阻尼片,最后再全部裹上银色的隔音棉。收工之前,布布还顺便把客户家门口歪斜的小栅栏给修好了。
布布曾经面临比较严重的心理问题,她从外企辞了职,目前是在家休息的状态。从今年开始,布布在修勾上稳定接单,这给她的生活打开了另一扇窗。她打算,之后即便重新开始工作,也会把这些小工程单作为副业坚持下去。
“我之前想在别的平台发布接单帖,但经常会遭遇骚扰。在修勾平台,能保证女性维修师傅定向服务女性客户,会友好很多。”布布说。
修勾平台目前已经有5万多位用户,其中注册女工程师有2000多名。平台已经逐渐运转起来,不过成交量还不算多——只有四十多单。迪迪告诉《中国慈善家》,目前平台的供需情况还不够匹配:需求量最高的是“硬核维修单”,但大部分入驻工程师做的是照顾宠物、陪伴就医这类门槛较低的工作。
“很多人说自己想撸猫撸狗,就加入了,但硬核修理工还太少。”迪迪告诉《中国慈善家》,“现在上海、深圳、广州等一线城市,也开始慢慢有一些更专业的师傅加入修勾,比如像布布这样可以做防水隔音工程的‘大佬’,甚至还有园艺团队入驻平台。但在北京,就还没有水管工,也只有一个电工。”
迪迪最近在平台首页挂上了一行很显眼的字:“入驻接单需注意:本平台订单有技术门槛,当前维修需求占比达九成。”
女性互助的更多可能
翻看修勾后台的完单评价情况,能发现清一色都是好评。
“工作细致认真,效率高且收拾得非常干净,细节处很贴心。”
“工程师直爽开朗,完全不用担心会尴尬。帮忙打包仔细靠谱,大纸箱说搬就搬,太给力了。期间还分享了自己北京到上海跨城搬家的技巧,等新家收拾好,一定邀请她来玩。”
作为客服,迪迪也对一些顾客和工程师进行了回访,例如确认清理蚂蚁的需求中蚁患是否有再复发,或者是了解顾客在工程师上门过程中的详细感受。平台也曾发生过维修最终没成功的情况,但双方主动沟通,维修工最后没收费、还帮忙解决了些别的修理需求,问题顺利解决了。
这些都让迪迪看到了女性互助社区的潜力。除了修理下单接单的基础功能,近期,平台还上线了“比邻”和“附近商家”两个版块。“比邻”类似于平台用户均可见的朋友圈,可以发布求助和交流信息;“附近商家”中则收录了本地的一些女性健身房、酒吧等。迪迪表示,店面信息多来自用户投稿,收录不收取费用。
“我在刷社交媒体的时候,就发现一个问题:做这种全女健身房等的商家,拉客可能有点难,因为它本身受众就少了一半。我感觉他们宣传起来挺吃力的,于是就想,要不我去给他们宣传一下。我自己健身时也想找女教练,但感觉找这方面的信息有点费劲,需要一家一家点开找信息。所以我才弄了‘附近商家’,还收录了不少女老板的店。”迪迪告诉《中国慈善家》。
新增的版块也为这个小社区带来了更多想象力。除了收录实体店,一些女性还开始在商家版块开设线上的小店,提供法律援助、翻译等服务。
在苏州独居的女孩小吴,一直被邻居的噪音困扰。隔壁住着一位老奶奶,每天早上准时开始练习萨克斯,老房子隔音不好,哪怕是戴了耳塞,萨克斯曲子的声音还是每天八点清晰准确地飘进小吴的耳朵里。
小吴多次找老人家交涉,但对方毫不退让。她后来不得不报警,辅警上门后做了些调解工作,但第二天萨克斯依然准时响起。小吴实在忍无可忍,敲开邻居的门,结果爆发了冲突,双双进了派出所。
不确定该如何应对的小吴,想起了自己曾经注册过的修勾平台——一周前,她注册成为工程师,在线上指导一位求助者,帮她修好了家里的洗衣机。于是,她在工程师的群里发了信息:有没有能提供法律援助的人?
当小吴一个人被困在派出所、无助和迷茫的时刻,平台上的三位女律师稳住了她的心态。从是否要签署调解书、如何继续维护自己的权益、如何早一些从派出所回到家中、包括如何保持体力和情绪,她们都给出了实用的建议。第二天早晨,在她们的协助下,小吴回到了家里。
迪迪也对这个事情印象特别深刻。她提到平台建设的最终愿景,就是达成守望互助的状态。“我想搭建一张用户的网,建立女性之间的链接,这样,可能就能防止一些危险状况,达成守望相助的状态。如果用的人多了,每个用户之间离得很近,比如隔壁小区就有一个用户,那就是最好的了。你有什么事可以叫她,她有什么事可以叫你,独居女性们也可以周末一起去户外,或者吃个饭。这样,大家就可以不用每个人都活成一座孤岛。”
当然,做一个单一性别标签的互助社区平台,哪怕是承载着美好的愿景,也难免会面临很多挑战。首先是资金来源和持续运转的问题。目前平台拥有一个维护小程序的团队,但费用是由迪迪个人全部承担,半年大约花掉了6万元。每成交一单,客户给工程师打款时所要支付给微信的手续费,也是由迪迪来自行承担。如何保持可持续性并且把业务运营起来,是她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
迪迪也希望未来小程序能为自己带来一些收益。“大家都叫我赶快做大做强,”她笑道,“有些律师通过我们平台接洽到客户,拿到大额的单子,还提出给我一些抽成。不过目前我还没有要过。”如果未来能够有分成或入驻广告的空间,也会让平台有更多持续下去的可能。此外,迪迪也打算寻找可以合作的公益项目,和有技术的女性团体联动,将她们纳入到工程师队伍中,也让她们的技能为自己带来更多收入。
平台也面临一些争议,比如关于“女性互助如何收费”的问题。在小程序刚刚上线时,就有人私信迪迪,骂她玷污女性互助,说女性互助就应该是免费的。也有接单的工程师认为顾客报价太低,是“看不起女工程师”“不支持女性和男性同工同酬”,等等。
“社区的规则第一条就写了,我希望这是一个每个人都彼此尊重、彼此平等的平台。”迪迪说。据她观察,平台上有时还会出现一种奇怪的氛围:下单者和接单者都觉得自己在帮助别人——下单的人认为自己是在帮师傅增加收入,接单的人则觉得自己是在帮不会维修的人解决问题,双方当中都有一些人抱有居高临下的心理,偶尔就会出现不够友好和平等的时刻。
目前,平台虽然还很稚嫩,但力量正在逐渐壮大。4月底,在平台注册的北京唯一一位电工,开始尝试填补本地区“硬核修理”业务的空白,接起了修水管的单子。这位女孩来自万豪酒店的工程部——不出所料,她所在的部门里只有她一位女性。入驻修勾后,她已经完成了六个单子,为本地区积压的修理需求解了燃眉之急。
作者:龚怡洁
图片来源:IC、受访者提供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邱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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