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支教之名，行敛财之实。

　　北京新东方研学营地发布的英文支教海报，学员年龄13-18岁。图 /北京新东方研学营地公众号

　　近日，北京的王先生给上五年级的儿子订了寒假去云南曲靖支教的项目，行程共7天，费用7800元，加上两人往返机票，成本超过一万元。

　　7天的“支教”结束后，小王同学可获得30小时的志愿服务时长，外加乡村学校颁发的证书。

　　这也是王先生愿意付出高昂的成本“为爱发电”的原因，“相比其他途径，支教是耗时最短、最轻松获得志愿时长的渠道。”王先生坦言道。

　　王先生选择的，是最近炙手可热的“支教旅行团”，大多行程一周左右，价格不菲，支教地点都选择在偏远地区的村小。但实际上，真正用于教学的时间非常少，大多时间都是游玩体验，而所谓的教学，也基本都是一些互动游戏。

　　几天行程下来，参与者成功“镀金”，组织者大把赚钱，而本已放假在家的山区孩子，不得不被重新集合起来，面对一拔又一拔的“新老师”，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摆拍”。

　　而这一切，都打着公益的名义。

硬标准催生新商机

　　“旅游支教”的背后，隐藏着各地对志愿时长的要求和家长的焦虑。2020年6月，教育部印发《普通高中课程方案和语文等学科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提出劳动共6学分，其中志愿服务2学分，在课外时间进行，3年不少于40小时。也就是说，40小时的志愿服务，成了高中生的一项“硬要求”。

　　除了高中生，各地也纷纷针对不同阶段的学生出台不同的志愿时长标准，比如早在2015年，北京市就出台《关于中小学开展志愿服务工作的意见》，将志愿服务纳入中小学学生综合素质评价，成为中小学生的一项“硬性要求”。

　　但由于学生学习任务重、时间紧，家长工作忙，且找到合适的志愿服务项目并不容易，各种买卖志愿服务时长的现象应运而生，类似“298元一个项目，可积累8小时志愿服务时长”这样明码标价的广告堂而皇之出现在网络交易平台，买单者绝大多数是为了应对各种考核，抑或在评优、升学等活动中获得加分优势。

　　为了遏制这种现象，2022年10月，北京市志愿服务联合会制订了《志愿服务项目发布规范》，明确了9种类型的活动不得作为志愿服务项目在“志愿北京”平台发布，包括夏令营、社会实践、线上答题、研学、捐款捐物等。

　　而一些旅游团则找到新的突破口，开始为学生群体量身定做“旅游支教”项目。在小红书平台上，“旅游支教”的帖子随处可见，只不过，项目的参与者需要缴纳数千元甚至上万元不等的费用。

　　以北京新东方文旅有限公司(简称新东方文旅)推出的“云南沙坝村英文支教公益研学7日营”项目为例，费用总共为10980元，根据行程安排，参与者第一天前往支教点升官屯小学，接下来的几天要走进支教课堂，为升官屯小学的学生讲课，第7日返程。

　　项目的宣传资料称，升官屯小学位于云南省曲靖市麒麟区沙坝村，占地约500平方米，学校原本有八九十名学生，由于乡村教学资源少、老师少，现这所学校已与周边村级学校合并至一处，但教育水平、教育资源仍然是短板，缺教师、缺英语学习资料。

　　新东方文旅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慈善家》，报名者仅限北京地区的中小学生，通过7天的支教活动，可获得40小时的公益时长、3张研学证书、1周的教学技能培训和1次乡村调研机会。

　　“我们是新东方旗下运营18年的专业夏令营机构，青少年游学研学项目的重点是研发的课程、活动等内容，同时也会有同等或高于旅游产品的食宿标准，所以价格包含了食宿、课程等费用。”这位工作人员介绍，项目目的是锻炼孩子的能力，丰富人生经历。

　　“新东方文旅”组织提供的寒假支教项目。图 /新东方文旅公众号

　　而另一家名为“北京亿天使”的公司推出的“西双版纳支教营”项目直接打出“7天6晚公益营”的旗号，收费7280元，也是只招收北京地区的小学生。工作人员表示，孩子们将根据教学计划进行教学活动，开展英语教学、兴趣课程、作业辅导、课外活动等，为乡村孩子们带去心灵陪伴和素质教育支持。

　　“我们是带领北京儿童去支教，让高年级的孩子去那边教低年级的孩子，可以教书法、英语、音乐、排球等。”北京亿天使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学生通过7天的公益支教，可获得累积志愿时间30小时(大象义工6小时+公益支教24小时)。

　　1月26日，北京亿天使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目前“西双版纳支教营”项目已报满，只能等暑假的甘肃礼县支教项目了。

　　工商资料显示，亿天使 (北京) 旅游文化有限公司2023年才注册成立，是一家以文化艺术为主的企业。这样的企业，本不具备获取志愿时长的资格，但只要能够找到接受支教的学校，由他们开具证明，就能获得相应的志愿时长，如此便形成了一条产业链。

支教还是镀金？

　　并非所有贫困地区的学校，都欣然接受这种形式大过内容的“支教”形式，一些学校早已不堪其扰，对于支教的态度也从欢迎转为抗拒。

　　方程(化名)是贵州省毕节市大方县某小学校长，大方县作为曾经的贫困县，是支教组织者关注的重点地区。前几年，经常有人找到方程，要到他所在的学校支教，那时他来者不拒。“毕竟人家也是善意，我想着能给山区孩子接触外界的机会，就都答应了，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方程说，联系他的，除了公益组织，也有旅游公司，后者全是短期支教，甚至会提前准备好剧本，摆拍出“志愿者离开时学生哭着挽留”之类的剧情。

　　“旅游就旅游，为什么要折腾山区的孩子？他们根本不了解农村，也不知道什么是乡村教育，只是按照旅行社准备好的剧本来演，演完后获得学校的相关证明。”在方程看来，支教是一件神圣而伟大的事情，而且都属于公益性质的，和商业搭不上边。而且，能够过来支教的，至少应是大学生，那些带着中小学生前来旅游支教的，不但不能给自己的学生带来任何进步，学校和学生们还沦为别人“镀金”的工具。因此，最近两年，他拒绝了所有的旅游支教请求。

　　“旅游是旅游，支教是支教，把两个没有任何关联的事情搅到一起，动机就很让人怀疑。而且，学校每天上什么课程、课余时间怎么安排都有一套流程，怎么能因为一帮来旅游的人而打乱呢？”方程反问道。

　　更匪夷所思的是，为了迁就支教旅游团的项目时间，旅游公司甚至罔顾孩子已经放假的事实，将孩子们重新组织起来上课。

　　这样的项目，是否和支教地区的教育部门或学校有相关合作？面对记者的问题，北京亿天使工作人员表示“这个不能告诉你”。

　　曲靖市教育体育局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一般这种支教的项目都是以学校的名义组织，如果遇上寒暑假支教的情况，需要有(教育部门)文件支持，并向当地教育部门报备才可进行。”

　　“旅游支教已形成完整的产业链，项目运营方赚得盆满钵满，学生一边旅游观光，一边借此镀金，也是‘赢家’，唯独援助地的孩子，寒暑假被集合起来折腾一通，变成这个产业链上的道具，迎接着一茬又一茬来自城里的小哥哥小姐姐。”方程说。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北大附中原校长、云南兴隆美丽小学首任校长康健告诉《中国慈善家》，乡村的孩子利用寒暑假和北京等大城市的孩子接触，有利于其开阔眼界，但这不是支教。“支教是需要有一定知识储备或技能特长的爱心人士去做，不是和乡村孩子做个游戏拍张照片那么简单。”康健说。

　　在康健看来，旅游的过程中去做公益是没问题的，但不能把学校当成打卡地，更不能随便和乡村孩子摆拍一些照片在网络上传播，这种行为是对乡村孩子的不尊重，应该受到限制。

　　按照现行《志愿服务条例》，对那些以志愿服务为名进行营利性活动的组织和个人，由民政、工商等部门查处。

支教应有门槛

　　支教原本是一项支援落后地区乡村中小学校的教育和教学管理工作，支教者希望以自己丰富的教学经验来帮助偏远乡村的孩子，拓宽其视野，丰富其学识，培塑其价值信念。因为关乎教育，所以参与者要具备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并对教学工作有一定研究，这样才能真正达到支教的目的。

　　根据中华支教与助学信息中心数据，大部分支教组织主要在贵州、四川、云南、甘肃、湖南、广西等西部省份开展活动，其中在贵州和四川开展的支教组织数量最多，占到86%。

　　目前，中国的支教队伍中，以大学生或应届大学毕业生为主力，可以通过团中央、教育部等部门联合发起的“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加入支教队伍。如果有一定的条件，也可自己选择需要帮助的学校去支教。另外，在网上也经常有一些偏远山区学校发帖招募支教老师。

　　事实上，真正在偏远山区的支教项目，参与者不仅不用掏钱，每学期还有几百到几千元的补贴。以中国支教联盟为例，他们的支教项目要求志愿者大学顺利毕业，并拿到毕业证书，最少一个学期，不收任何费用，学校包吃住，每学期还有1千元的补贴。

　　《中国慈善家》注意到，在中华支教与助学信息中心的官网上，也有一些针对中学生的短期支教项目，时间大概在20天左右，要求报名者热心公益、能真诚地对待并接纳小学生，有支教等公益活动经历或有艺术特长会优先入选，事后可获得支教荣誉证书和支教证明。

　　不过，这些短期的支教项目，大多数都是由团队提供保险、食宿费用、来回路费补贴以及一定的团队活动费，报名者只需自理生活用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额外费用。

　　按照正规程序，组织者或个人都要向当地教育部门报备，但据方程介绍，实际上大都只是和学校负责人联系，只要学校负责人同意就可以了，这样无形中降低了支教的门槛。

　　“支教对于参与者的选定门槛太低，中小学生是否适合支教、支教者需要具备哪些资格、能否做好支教工作等，这些问题很容易被教育部门和学校忽视掉。”方程认为，“支教”二字自带一种道德感和使命感，如今却变成了一门生意，将会加剧教育资源的不均衡问题。

　　“一个现实的问题是，我国推行撤点并校后，一些山区的村小越来越难，他们的师资配备、教学质量、教育安全等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康健认为，支教只能从局部提升乡村教育质量，想要彻底解决乡村教育的最后一公里问题，还需从国家层面出台相关政策，包括在《义务教育法》中明确近入学原则。

　　作者：温如军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杨永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