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慈善家 · 2023-07-10
中国慈善家 · 2023-07-10
上海市徐汇区永康路的熊爪咖啡有一面灰色的墙,咖啡由戴着熊爪的员工从洞里递出。
殷天保正在做一杯薄荷冰博克。这种改良的奶咖颜色清凉,喝起来也爽快,适合眼下上海这个闷热的梅雨季节,也成为了熊爪咖啡夏季的主打产品之一。
天保左手握杯子,蹲下身,右手去摸台子下面的制冰机盖子,舀出一些冰块,根据摇晃杯子的声音判断冰块的量是否合适。之后挪到后方的流理台,在一排糖浆瓶子里根据记好的顺序找到薄荷糖浆。再转身从前方台子下的冰柜里分别摸出鲜奶和冰博克奶,根据练习多次积累的操作手感,分别倒进杯子的三分之二和三分之一。此时,杯子几乎满了,他拿到全自动咖啡机前,按下代表单份浓缩的方形图案。最后摸到点单窗口旁边的杯盖和吸管,配置好,递给顾客。
殷天保是这家咖啡店的店长,和双胞胎弟弟殷天佑,打理着这家不到10平米的小店。这对于两个二十多岁的上海青年来说,本没什么可奇怪的——但特别的是,天保和天佑,都是盲人。
不到十平米的咖啡店
上海华润时代广场门口的绿地上,有一个看起来像翻倒的橡果的棕色小建筑。它还不到十个平米,堪堪塞下咖啡店所需的配置。
点单窗口的旁边放着一个小黑板:“残疾朋友每天可免费一杯。聋哑朋友们点单可以按铃,把亚克力图形放在我手心。四边形—冰美式,三角形—热美式,心形—热拿铁,星星—冰拿铁。”铃铛和透明的图形块放在黑板前。
咖啡店温馨提示,聋哑人可用不同的亚克力图形点单不同的咖啡。摄影/本刊记者 龚怡洁
窗口和自动咖啡机在一边,台子下面是放着不同种类牛奶的冰柜。反身是流理台、水池和结账机,尽头有一间几乎只能容下一个人的杂物间。
店里只有三个人,即使这样,转起身来也有点费劲。小空间可以帮助视障者维持安全感。不过如此压缩空间的设计,其实也有一些乌龙。“当时让我去测试的时候,只有一个泡沫搭起来的空壳,没有现在的这些做咖啡的设备。那个空壳呢,对于我来说是太大了点。但是缩小之后,进了设备呢,好像又感觉……有点小。”天保笑道。
为了实现整个操作流程,店里做了些特别的设计。比如前后的两张台子都分为三段,边缘分别缀上了木头条、橡胶条和不锈钢,这样一来,盲人仅靠触感也能分辨出自己身处操作台的哪块区域。普通咖啡机的按钮长得一样,健全人是靠读字来分辨自己要打的咖啡;店里则用了特别定制的全自动咖啡机,机身上有显眼的六个凹下去的图案。正方形,圆形,心形,菱形,三角形和星星,囊括了单双份浓缩、美式、拿铁、热水等不同的咖啡制式。
天保通过触摸咖啡机上的亚克力图案制作相应的咖啡。摄影/本刊记者 龚怡洁
对于很多看似不可能的问题,咖啡店里是这样,以生活经验给出了精巧的解决答案。种子店运转良好,在没有空调的开放地界上,仍然不断有顾客光顾。店里咖啡的定价基本都在20元左右,这在高消费的上海已经很少见。
盲人动手做咖啡,似乎已经跨越了很高的门槛。但天保天佑的目光不止于此。两兄弟牵着带路人的衣袖,走进商场门口的星巴克时,仔细地感知起店里的人流量和生意状况。“这里好像人很多,确实跟我们形成了明显的差距。”
天保天佑不只想要做咖啡师,他们还想要成为能独立运营得了一家店的人。
没有选择的选择
根据公开数据,2022年,我国残障人士总数超过8500万人,占全国总人口比重的6.34%。这其中,持证残障者就业人数是905.5万人。也就是说,仅有约10%的残障人士能有一份工作,更不要说自己经营生意。
在盲人里,天保天佑的情况算比较严重的。1999年,兄弟俩早产,生下来都只有三斤。医院把孩子抱去吸氧,却引发视网膜脱落,导致全盲。限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和意识缺乏,在医院的两个月里,没有任何人发觉这个事故。直到一年后,妈妈殷菁菁才偶然发觉孩子的眼睛可能有些问题。
2000年,她见到了上海主攻婴儿吸氧致盲病情的一位教授,对方无不遗憾地告知她,来得太晚了,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
那句话一度打垮了整个家庭。“我们家全部崩溃了。除了哭,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了。”殷菁菁说。即使这位妈妈已经陪着两个孩子度过了24个年头,即使两兄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工作,她说起当年的情形,仍然会念起很多细碎的细节。情绪涌上来时,这位表达能力很强、声音温柔稳定的妈妈,仍然会哽咽。
天保、天佑听着手机播报消息,来给顾客下单咖啡。
从幼儿园到中专毕业,天保天佑都在上海盲童学校度过,那是全上海唯一一家涵盖视障儿童基础教育全程、可无条件入学的特殊学校。2019年,俩人从盲校毕业了,开始面临人生的一次重要选择。
盲校初中阶段结束后有两条路可走:如果成绩很好,可以读高中,之后考大学。但对于成绩没那么拔尖的天保和天佑来说,他们选择的是第二条路,读中专。
这是一条更窄的小道,它甚至没有任何分叉,只许一条道走到黑。盲校中专只有一个职业技能专业,就是按摩。但兄弟俩都不喜欢,于是很早就尝试着找别的出路。小学时赶上全运会,两个人被教练看中,被选拔去尝试练球。但小孩子感觉枯燥,没坚持下来。上了中专,教练又来联系天保,这次两人决定认真对待,加入上海市盲人足球队,后来代表上海出战了全国残奥会。
尽管两个人坦言“现在对足球没那么大兴趣”,但这段探索经历,对于兄弟俩的性格和心态都产生了影响,变得更开放,更自信。
“贵人”天天
2021年的10月,在曾经的老师的引荐下,天保和妈妈见到了一个名叫天天的人。
天天带着一家已经小有名气的咖啡馆前来。他表示想要开一家盲人咖啡店,邀请天保做咖啡师,甚至做店长。
殷菁菁第一反应是觉得有些不太可信,作为父母,她想得比较多:考虑到店里用的是半自动咖啡机,担心孩子可能会受伤,或者有意外情况,甚至担心有些客人会恶意刁难,但是征求了天保的意见,他觉得可以先尝试一下。“既然愿意尝试,我们就先试试看,因为对大家来说,这都是一个未知数,是在去探索这件事情。”
彼时的天天,已经在上海徐汇区永康路开了一家人气颇高的咖啡店。店外有一堵灰色的墙,一只棕色毛茸的熊爪从墙上的洞伸出来,把咖啡递给顾客。
天天本名王湉,1984年出生,小时候跑到国外上学,读完书就想出来创业。他先是回国创办了一个“中国开放教育网”,形式类似于慕课,想把国外高校的教育资源链接到国内。但是网站没能赚钱,倒闭了。他又去海外做了流浪动物保护志愿者,再次回国时,去了西藏、云南支教。
天天的习惯语境仍然是英语,经常会在句子里夹杂些英文表达。尽管把朋友圈的签名和自己的事业方向都定义为“花一生做公益”,但在谈到一些公益的定义和专有词汇时,他还是显得有点陌生。
上海兴业太古汇熊爪咖啡店,由孤独症儿童创作的毕加索风格画组成的画展。金色画框里放着一副收藏家出借的毕加索画作。摄影/本刊记者 龚怡洁
天天是个懂生意的人,但这和公益并不矛盾。他有一种遇见问题、解决问题的天然逻辑,和指向人道主义关怀的思考路径。永康路熊爪咖啡店的墙,最初是为了挡住墙内的人——他们是被拒绝聘用的冠军听障咖啡师,是面部烧伤的店员。他们还需要一些准备,才能直面墙外好奇和打探的目光。
盲人咖啡师,是天天的新尝试。盲人看不见咖啡杯、咖啡和奶的量,也看不到奶泡和拉花的形状。操作起来的难度,恐怕比听障人士要难上百倍。
天保同意了参与这个培训计划,虽然仍觉得不太现实,但天天总是劝他,没有什么不可能。
独立和放手
2022年的整个上半年,天保的生活都围绕着咖啡展开。
那个时候,天佑还在某互联网企业做数据标注员的工作。天保培训回来,总拉着他讲培训的事情。
3月,上海封城,天佑居家办公,天保则在家里练习做咖啡。没有那么多奶,天保就用水练习,殷菁菁则在一旁拍下视频,发给培训的老师,进行线上指导。
“水和奶的密度是不一样的,所以倒下去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天保说,“注入咖啡需要一点斜的角度,流速也要慢一点,而且要比较均匀。”
这些要点对视障者来说,都是巨大的难题——流速无法用眼睛测量,一不小心就倒快了,或者倒在杯子外面。水和牛奶还有声音可以参照,而热咖啡的奶泡倒入杯子时甚至没有任何动静,唯一的参考就只有经验和肌肉记忆。
缺少眼睛可及的水平参照,杯子的斜角也会非常难找。做热咖啡的拉花时需要一只手拿奶罐,另一只手拿杯子,两个容器都要有一定的倾斜角度,拉好花后再把杯子放正。
“如果两手腾空,找不到平衡,肯定做不了。最后我想到的办法,就是先把杯子放在桌上——保证它先是一个最正的角度,之后再找正确的‘斜’的感觉。”天保告诉《中国慈善家》。
天佑在制作薄荷冰博克咖啡。摄影/本刊记者 龚怡洁
先把奶泡转四圈,然后开始做图形的收尾——失去眼睛的参照,天保是用这样的笨办法,一点一点磕会了咖啡制作和拉花。
同一时间,天佑的内心也有了变化。在殷菁菁看来,儿子之前有一份“安逸”的工作,有合理的收入,办公室的同事也都是视障者,“只要一直在那里做,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外。”
但随着6月的解封,天佑跟妈妈提出了辞职的想法。问及当时做出那个决定的理由,天佑的回答是:“既然有机会,就换个工作体验体验。确实是风险更大的决定,当时期望很高,有憧憬,有幻想。”
那似乎是在他们20年的人生里,少有的一种能够把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心的感觉。对于在没有安全感的黑暗中长期行走的人来说,独立的渴望可能比健全人来得更加强烈。天佑把咖啡店的工作形容为“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点要变化”“打破了之前认知的所有不可能”。他在那个6月参加了咖啡师的培训,并和天保一起,在当年的7月16日正式接手了这家店。
咖啡店在浦东的陆家嘴,兄弟俩住在30公里外的闵行浦江湾,每天出门上班,只能先搭公交,再转乘两趟地铁,全程大约需要两个小时。
比起以前那种全身心扑在孩子身上的生活,如今的殷妈妈显得豁达和放松很多。在咖啡店开起来后,她开始对自己重复念叨着“放手”。之前在足球训练或者跑马拉松时,她还是习惯陪着儿子们去现场;但从决定到经营咖啡店的过程,让她看到了儿子们的成长。
双胞胎盲人兄弟天保和天佑几乎每天都会一同去咖啡店上班。
过去,天保整天不苟言笑,不太善于沟通。现在经营着咖啡店,客人到店里来买东西,就需要主动打个招呼,做个介绍。咖啡要冰的热的,糖份多少,都需要沟通。咖啡店在一个十字路口,很多人不买咖啡也会问路,天保也会热心解答。“可能他从曾经一个比较‘直男’的小男孩,变成现在在工作环境中能很顺畅沟通的男生了。”殷菁菁说。
如今,咖啡店每月的工资大约在四五千元左右,殷菁菁和孩子们的爸爸,也都在街道的安排下找到了工作,“孩子长大了,我也在跟着他们学习,我要学习怎么去放手。”
被定义的身份和不被定义的人生
上班的日子,殷天佑一般6点多起床,在家里锻炼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视障者去健身房也需要专人的帮助,天佑大部分的时间,主要是自己在家做些俯卧撑和蹲起。
两兄弟现在也在学习空手道。因为视障,没办法直观模仿教练的动作,10个动作需要分解成20甚至30个动作,靠触觉一点点学习摸索。在完成了做咖啡这件事后,坚持好像已经变成了两兄弟的人生信条。类似的故事,他们乐意再去重复很多遍。
作为上海第一家盲人咖啡店,他们一度受到媒体的关注和热捧,当热度过去,兄弟俩开始有了各自的烦恼。天保的困惑更多是关于自我身份的变化与接纳:对于媒体对自己的形容和定义,天保显得有些纠结。他多次表示这家店并不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气就能开起来的,自己也并非一手遮天的“创业”店长——这样的叙事会淡化摆在残障者面前的障碍。看了报道,不少人把他看作一个更加高大的形象,甚至找他谈合作。他却觉得这还不是他能力所及之事。
“因为那不是我。”
相比天保,天佑并没有那么排斥一些宣传和包装,反而有些担心咖啡店的未来。“之前我们的优势就是我们是第一家,如果这样的咖啡店多了,盲人咖啡师的伙伴多了,我们还能怎么保持优势?怎么在门店的运营、跟客人的沟通、服务的话术等方面做得更好一点?”
“盲人咖啡师”,对于他们来说,或许能成为一个利于宣传的标签。“矛盾就是在这里,你如果不这样去形容,怎么吸引客人过来?”天佑对天保说。
两兄弟现在还睡在一间房里,分床睡。每天关灯之后,天佑总是会谈起他对于经营的一些想法。天保有时候一句话就把他堵回去:“你想这些都没有用。”两兄弟总是聊着天便拌起嘴,或者辩论一番。但分开时,两人又总是喜欢跟对方煲电话粥,一聊就是一路,纽带紧密,旁若无人。总归是有了更大的空间与可能性,才能容下他们初入商业所展现的这些矛盾、纠结与成长。
6月的最后几天,熊爪咖啡的二号盲人种子店——兴业太古汇店在商场的地下开业了。这家店的建造成本是10万元。记者在那里见到了天天,他显得十分兴奋,介绍了店周围辟出的一块正在展览孤独症儿童画作的空间。
6月21日,熊爪咖啡在上海市静安区兴业太古汇开业。图/熊爪咖啡
“旁边的通道就是地铁站出口,盲道也从那里出来,一下子就能找到,”天天说,“对于盲人来说,这是地铁站周边最好的地方。我会说你从这出来,然后碰到两根柱子往左转,就到了那个像橡果一样的店。他们可以一个人过来,带着自己的乐器来玩,那里有艺术画,还有咖啡。”
天天说这番话时,旁边一位孤独症男生弹起了钢琴,音乐自然流淌出来,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天保也来到这家店排班。窗口聚集的顾客在某个时段多起来,但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把点单高峰度了过去,没有出错。从自家店里出来时,他和天佑总还需要抓着旁边伙伴的衣角,以免在开阔空间里丢失方向。但是再进店时,他们没有选择敲门,而是自己摸出钥匙,摸索了几下便把门打开。那似乎宣告着,这是他们拥有主动权的小世界。
作者:龚怡洁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万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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